2006/01/16

第二十二章

文山約好悅敏在咖啡室等候。

「辭職的事終於辦妥了,總算放下了心頭大石。」
「還未竟全功呢。」
「如果說是指『謝莫』的話,我是沒有壓力的。貪婪的人不會放過任何機會。至於話劇比賽嘛,反倒有點壓逼感。雖說聯校話劇比賽我們佔了主場之利,但自己久沒有接觸話劇,剛上手時有點生疏。何況今次角色不同。以往習慣站在台上演繹,今次我退居幕後訓練學生,這種經驗還是第一次。」
「學生們演得還不錯吧?」
「有幾個蠻有天份的,只是對劇目的理解上,這種年紀的學生的人生經驗是少了點。」
「人生經驗少是件蠻幸福的事。十六七歲的心靈還能在無邊界的草原馳聘啊,再過幾年就不行了。喂,你的劇像是寫自傳嘛。內容雖不盡相同,但你好像想借劇言志啊。」
「正是。就像一些導演,拍了很多部戲,事實上拍來拍去還是同一部戲,完完全全的個人經驗。」

悅敏呷著咖啡,兩眼直視文山,總覺得文山好像在迴避談論甚麼。話題的發展環繞著中心打轉,但絲毫沒有觸碰事情核心的意圖。

「喂文山,知道甚麼是『難下的決心』嗎?」
「貝多芬?」
「對。」
「貝多芬怎麼了?」
「貝多芬要你下『難下的決心』。」

文山驚訝地看著悅敏,驚訝於悅敏一眼穿透事物本質的能力。是社工的職業訓練使然,還是由愛自然而生的直覺?祇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當日不放手的決定是對的。

「我是行動的侏儒啊。雖然知道事情發展的脈絡非如此下去不可,但到頭來我問自己到底能下決心嗎?我的答案是不。事到臨頭心情就很反覆。雖然知道自己並沒有任何不道德的地方,相反是在喚醒他遠離罪惡。但當想到一旦被抓就肯定要入獄這一節,我就想起了他家還上有高堂,下有妻兒,何況他待我算是不薄。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不如這樣吧,悅敏。整件事就交給妳好嗎?妳是學校社工,妳進入教員室是合乎情理的,譬如說妳遺留了甚麼文件要回去取回呀,等等,免得外人覺得我們是在設局陷害其他人。我辭職了,妳還要好好幹下去哦。」

悅敏感到一陣沈重壓力,但她知道在情在理,她都應該為面前這個男人分憂。

2005/07/24

第二十章

仲凱乾笑了兩聲﹐說:「怎麼辦﹖溫柔一點就可以了。」

靜思怒目向著仲凱﹐但支持了不久又軟化了﹐她的前路﹐已經緊緊繫在那份試卷之中。她不惜一切也要拿到手。她咬了咬嘴唇﹐在心裡對自己說﹐溫柔就溫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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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敏在咖啡室中﹐坐在靠窗的座位﹐邊等邊無聊地攪動桌上的咖啡。她看了看手錶﹐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分鐘。她很好奇﹐像林靜思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會有一個怎麼樣的男朋友。

這 時候﹐一個皮膚白晢﹐打扮得很年輕的男子推門進來。悅敏心想﹐不會是他吧﹐年紀這麼輕。他停了下來﹐站在門邊﹐靦腆地打量著咖啡室內的客人。她仔細地端詳 著他的臉﹐有點似曾相識﹐但又說不出他究竟像誰。他的目光掃到悅敏的臉﹐又突然縮了回去﹐仿彿想找一個不認識的人﹐又不知從何入手般。

悅敏有點驚訝﹐雖然看他找人的神態﹐應該是他了﹔但他的虛怯﹐他的青澀﹐完全不像是會吸引到靜思這種進取型女孩子的人。況且看靜思第一次會面時﹐一想起這前男友就失控的場面﹐很令人難以相信把她傷得這麼深的會是面前的害羞男孩。

他又再望著悅敏﹐有點欲言又止。悅敏有點失笑﹐覺得這男孩有點傻乎乎的﹐連用手提電話確認一下也不懂﹐只會無助地呆站門前。她等不下去﹐就站起走到他身旁。

「你好﹐我是何悅敏。你是來拿袋錶的嗎﹖」她故意不提靜思﹐看看他有何反應。

「何……小姐﹐你好。是的。是的﹐我就是打電話給你的 Albert。」他邊說竟然邊伸出手來﹐希望悅敏就此將袋錶交給他。

「啊﹐這袋錶是貴重的東西﹐我怎麼可以就這樣不經查證﹐就將它交給你﹖來﹐來這邊坐下﹐我得先和你談一談。」悅敏有些懷疑。

「我先得問一問你﹐你如何知道我拾到這袋錶呢﹖」

「是我以前的女友林靜思打電話給我﹐告訴我這袋錶的下落的。」

「哦﹖靜思曾經是你的女友?不太像呢……」

「……」Albert 冷不防對方會有此一問﹐昨天在電話中和靜思排演是也沒有這一著﹐竟然啞口無言了。

「不過像不像﹐由不得我說……」她看著他聽後如釋重負的表情﹐懷疑更深了。

悅敏問他袋錶的樣子﹑顏色﹐他都流利地答對了。他甚至告訴她﹐是因為他要往外地留學而被迫分手的。最近回來時在附近的街角遺失了。這袋錶是他先輩的遺物﹐他曾經把它送給靜思﹐但分手時她就把它交還給他﹐以示決絕。

悅敏覺得他的話有些可信性;但卻認為他說得太多了﹐連自己沒有問及的東西也自白出來﹐有點背誦對白的感覺。如果不是發生了靜思和試卷的事﹐令她覺得一切關於靜思的人和事都有點蹺蹊﹐她也許已經把袋錶交出了。她把袋錶拿出﹐握在手中﹐考慮著是否應該交給 Alb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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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凱穿起西裝﹐拿著公事包﹐再一次要去見工。他臨出門前把靜思的試卷放進包內﹐就像以前將袋錶隨身一樣。他往地鐵站途中﹐都總要經過以前與靜思常去的咖啡室。每次經過那裡﹐他都會透過玻璃窗﹐看看以前常坐的位置﹐有沒有被甚麼人佔據了。

今天﹐他的眼睛卻沒有停在那個位置﹐而給坐在窗邊一個女子手中的閃閃發亮物體吸引了。袋錶﹗他的袋錶﹗他驀然起跑﹐衝進了咖啡室。

「為甚麼我的袋錶會在你的手上﹖」

Albert 嚇呆了﹐他完全想像不到會有另外一個人突然衝進來認作是物主。悅敏畢竟是社工﹐對應付突發事件也有點辦法。她著仲凱坐下﹐想了一想便平靜地說﹕「你們都自稱是物主﹐那麼﹐你們幾不記得與袋錶在一起的字條上的電話號碼是……」

Albert 急忙把近日與靜思聯絡的手提電話號碼說了出來。悅敏聽了以後﹐不動聲色﹐把目光轉向仲凱﹐他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把曾經寫在他的手﹑刻在他的腦﹑鑲在他的心 的數字:靜思家中的號碼唸了出來。每一下停頓﹐都灌注了他心中的愛和恨,然後隨著每一個數字爆發出來。悅敏聽完後,沉默地把袋錶緩緩遞向仲凱。 Albert 從這一幕得知了自己露出了馬腳﹐不禁漲紅了臉﹐站起轉身就逃出了咖啡室。

仲凱把袋錶握在手中﹐深深地呼吸著。他們沉默了十多分鐘﹐仲凱終於開口問悅敏﹕「林靜思派人來假扮物主﹐目的就是要用袋錶來和我交換一份文件﹐不知道那和你有沒有關係呢﹖」

「文件……是她母校的試卷嗎﹖我其實是學校的社工﹐我們正在調查學校有人利用職權賣試卷的事。」

「她到今天還以為自己是對的。用一個謊言來掩蓋另一個謊言。她的心﹐就好像已經完全腐爛而不自知。如果沒有得到應得的懲罰﹐她永遠會繼續腐爛下去。」他從公事包拿出了試卷﹐交給悅敏。「謝謝你﹐我﹐終於解脫了。」

仲凱知道﹐他現在對靜思﹐已經了無感覺﹐對她的回憶已經不帶任何感情﹐對她的肉體也不再提起興趣﹐對她的恨意﹐也煙消雲散了。

他推門出了外面陽光普照的街上﹐繼續走自己要走的路。

2005/05/28

第十九章

仲凱臉上的肌肉向中心靠攏,可以清楚見到他的五官逐漸扭曲。但他很快又回復了鎮靜,從褲袋裡摸出了打火機和煙,點燃,以不無蔑視的態度向靜思的臉緩緩噴著。煙抽過後,仲凱換上了鄙夷的臉孔。「喂。」「什麼?」「知道我愛妳的原因?」「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有興趣也好,沒興趣也好,我就是要告訴妳。」「如果你以為東拉西扯可以分散我注意力的話,別妄想。」仲凱也不搭理,只繼續說著:「無錯,初次再見妳的時候我腦海還是被以前那個妳的印象所佔據著,但種種事實種種跡象使我發現現在的妳,林靜思小姐,前途好光明的市場研究公司助理,好陌生。不過也不要緊,妳改變的時候,我也同時在改變。當妳還是田徑場看台上那個穿米奇老鼠T恤吶喊的少女,我那個時候就是一個波牛;而現在妳將米奇老鼠T恤脫下,換上西服的時候,別忘記我那套球衣同樣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我不曉得你到底想說什麼。」「林靜思,知道妳自己的問題嗎?」仲凱持煙那一隻手靠在茶几上的煙灰缸彈了數下煙灰,見靜思沒回應,續道:「讓我打個比喻;妳是一個好勝的棋手,每次下棋時都抱著只許勝不許敗的心態。比賽固然如是,不過依我看,就是妳跟六歲小孩子下棋,妳還是會堅持寸步不讓,殺得人家跪地求饒為止。假使有『剝光豬』的機會,妳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折磨妳的對手,讓他白白看著自己的棋子一隻一隻從棋盤上被剝去生命。但是妳有一種嚴重的缺陷;妳下每一步時只是看著自己的佈局,根據妳自己先驗地構築好的藍圖去決定下一步怎樣走,而偏偏忘記了下棋是講求知己知彼的遊戲。妳要贏,就要在下每一步之前,想好對手再下一步怎麼走,盤算好每步出現的機率,最後決定自己走那一步最合適。所以今天妳陷入這樣的困境,甚至向妳憎厭的人出賣自己的肉體,那是妳自己一手造成的。每當我想到這裡,不禁生出憐香惜玉之心,我看見一個靈魂從T恤沈淪到西服裡,想伸出援手,不忍眼看著一個內心脆弱卻強撐著外面的女子被自己的驕傲和虛榮所擊到。不過話說回頭,你和我嘛,還不是同類人。我知道自己的弱點,而妳還懵兮兮的,這是我跟妳唯一的分別。」

靜思一直聽著,雖然她裝作滿臉不在乎。她心頭昇起一道憤恨,仲凱的話一句句如大鐵砧砰砰有聲地敲她著她的心窩,自己再一次裸露在別人的目光下。上一次只是肉體上的裸露,今次卻是精神上的冒犯。就像實險室內穿上白袍,帶著手套的實險員小心翼翼地拿著解剖工具按照實險步驟一步一步地把仰躺在桌上奄奄一息的白老鼠肚皮剖開一樣。而且仲凱的判斷是多麼的精準。她回想起與悅敏會面那刻,餐檯對面的悅敏也說過類似的話。她天真地以為以自己的才智可以暪過所有的人,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在其他人眼中早就洞若觀火,連初見的悅敏和久別的仲凱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的外殼擊潰。

「空有強烈的操控慾而欠缺了掩飾的技巧,妳註定是一個失敗者。」

她低著頭,不由自主地咬著下唇,懊惱地將右手手腕上的手鍊推前推後。自己所認識的自己,竟然及不上他人般透徹。她開始像害怕患乳癌的女性一樣仔細檢查自己的過去:從米奇老鼠T恤到西裝畢挺的過渡是否一種錯誤?錯誤經已鑄成,有沒有回頭的機會呢?刻下靜思腦海一片凌亂,她失去平日那種分斤撥兩的精密計算能力,獨剩下虛無感,除空殼以外再無其他的虛無。她已準備投降。
仲凱見她不吭聲,但猶如黑夜中的狼在密林中觀察著獵物的反應。他有信心剛才的一番說話幾已將這個女人內心的防線擊潰,咬唇和撥弄手鍊的動作,只是企圖整頓殘軍的徒勞舉動。也好,先靜觀其變,說不定她還會再試圖作無謂的反撲,仲凱心想。要反撲就反撲吧,反正自己已掌握了全局。仲凱似乎很樂意跟這個倔強的女人繼續貓捕鼠的遊戲。貓捉到老鼠時一般不是立即殺掉的,要玩弄一番才讓牠死去。這隻老鼠相比同類遠為激烈的反抗,刺激了貓的鬥心。

半晌,靜思道:「胡仲凱,告訴我怎麼辦,好嗎?」

2005/05/08

通告

我要離開這裏了(我指的是小說連線)。原來自己的能耐就是過不了這個中篇小說,寫在這裏的東西就歸這裏所擁有,任由你們怎樣去修改吧!

2005/05/03

第十七章

靜思知道仲凱曾經對這袋錶如此珍惜,認為他一定會把試卷拿來交換。她胸有成竹地以冷冷的眼光直視入仲凱的瞳孔。她覺得自己已經抓著了仲凱的弱點,因為唯有她才知道袋錶的下落,那個多管閒事的悅敏與仲凱之間,根本就不可能把線連上。

仲凱心中一凜,他剎那間十分驚訝為何靜思會知道他遺失了袋錶……但想深一層,他把她的電話號碼也藏在一起。有人拾得袋錶,以為接電話的靜思是主人,便交了給她。仲凱心裡暗笑,她竟然以為單憑袋錶就可以逼他放棄這永遠擁有她的機會。仲凱也把剛剛退縮了的目光再次對準了靜思的眼,說:「你把袋錶拿來再說吧。到時我再次把它放在你的頸背。」

靜思察覺到他一瞬的閃退眼神,以為他已經動搖了。靜思急忙穿起衣服,心裡盤算著如何向悅敏取回袋錶,她懊惱為何上次要表明自己不是袋錶的物主,不然袋錶已經到了手。她一言不發,把剛剛燃點的煙丟到仲凱赤裸的身體上,就轉身離去。

仲凱故意不閃避,故意讓香煙落在他的小腹的肌肉上,讓自己承受灼熱的痛楚。他一直喜歡折磨自己,一直。從他們分開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這樣。他以為能夠再次佔有她的身體,會是一種享受,但原來仍然是一種折磨。她的身體雖然能夠燃起他的原始慾望,她的嗯聲也仍然能夠觸動他耳蝸內的絨毛,但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她完完全全把他們的交合視作一項交易。他一點也感覺不到任何她對從前的眷戀,而她,也一點也不知道他這些日子如何思念她。他覺得他的感情已經被她凌遲處死,已經被她冷酷埋葬。仲凱一面和她的肉體搏鬥,一面為這些年的無盡的自虐而後悔。在她體內發洩的一剎那,他仿彿覺得他一併將多年的思念,多年的回憶還給了她。剩低的,只有,恨。

他要拿回袋錶,也要繼續佔有她的身體。不過袋錶代表的思念﹐已經被剛剛的激烈搏鬥磨蝕殆盡。袋錶已經不再珍貴﹐不再值得擁有﹐只淪為一件失去功用的器物。他記得以前袋錶曾經使靜思情慾高漲﹔但﹐今天之後﹐他根本不再稀罕靜思的吻﹐他也不會再花心思去撩起靜思的慾望﹐他依然想佔有她﹐但目的只是要她痛苦。他自虐了五年,他要她對等,甚至加倍償還。他望著鏡中的自己,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很痛快。真的,他對自己說,很…痛………快。不過﹐最後一個字﹐聲線卻弱得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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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思心裡充滿不忿﹐她完全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此。這麼多年了﹐她偶而還會想起以前和仲凱的情慾片段。她暗暗吃驚﹐原來自己的初戀留低的就只有這些。她知道二人都早熟﹐沒有經過有如其他同學般幼稚的關係﹐但她不斷回想﹐浮現的影像竟然只有野獸般的交配。剛才的赤裸糾纏﹐只是比以前的稍稍激烈而已。她看見仲凱的身體﹐原來比以前更強壯了。其實他不用拿試卷威脅﹐她也會願意和他重溫從前的那種滋味﹔反而今晚被試卷佔據著思想﹐全個過程都心不在焉。她邊走邊比較剛才和從前的分別﹐突然想起仲凱竟然要她溫柔……

她﹐從來也不溫柔。他﹐也從來沒有需要過溫柔。

靜思告訴自己﹐他要溫柔﹐下次就可以扮演給他。她對於角色扮演﹐在辦公室已經早習慣了。為求得到自己想要的﹐要她假裝甚麼﹐出賣別人﹐甚至出賣自己﹐她從來也沒有遲疑過。她覺得袋錶在仲凱心目中﹐份量絕對足以交換試卷。

不過﹐袋錶在知道自己不是物主的悅敏手中﹐而且和她已經撕破臉皮了﹐親自和她拿絕對難以到手。對了﹐如果找一個人扮演物主﹐應該可以拿到吧……

回到家中﹐她立刻打電話給一個同樣不想事件被揭破的同路人。「請問莫老師在嗎﹖」

莫老師有點驚訝靜思還會打電話給他﹐不是已經貨銀兩訖了嗎﹖但當他聽過靜思說試卷已經落入一個可能會去告密的人手中﹐而且連文山也知道了這件事﹐他臉色也青了。還未定過神來﹐靜思竟然提出要他去找個人來裝作她男朋友﹐向註校社工何小姐拿回袋錶。

他搞不清這袋錶為何能夠用來交換試卷﹐但如果拿到袋錶就能自保﹐也得試一試﹐便答允了靜思。放低話筒後﹐他想了一會﹐要找一個年紀像靜思的男朋友﹐願意幫忙﹐而且何小姐又不認識的人﹐唯有就是剛從外國留學回來的兒子了。

2005/04/28

第十六章

送別悅敏後,文山回到家中,身體陷在沙發中,腦海是一片罕有的虛空,不曾有過的輕盈,彷彿被掏空的載體,如外太空永恆黑夜裡的宇宙空間,重量徒具物理學上的意義,不為人的觸覺所感知。他睡著了,意識往廣闊無垠的銀河飛去。自執教鞭以來,從來沒做過這樣的夢。長期盤桓在意識內的,是一塊塊學生用塗改液或原子筆寫上穢話的桌面,偌大的黑板下某些同事準備在學生鬧事時扔出的粉刷,有時是第一堂前校工抹黑板後留下未乾的濕潤,甚至是下課後在校門遇到故意調侃文山的女學生。這一天,他才在真正意義上睡了屬於自己的覺。

電話響起,文山的無重狀態暫時被逼中止。他邊接電話,邊下著決心要周末到太空館去體驗無重狀態。是悅敏的聲音。「很久沒有聽見妳這麼嬌爹的聲音呢。」文山即使是笑,也改不了平日對學生慣作嚴肅的習慣,是嘴角一邊咧起,好像一鈎彎月般的微笑。「是嗎?」悅敏也笑著,直到聽見文山打了個強忍而又忍不住的呵欠才漸止。「對不起,因為掛念你,才這麼晚才來。」「不要緊,我在等你的電話呢。」文山想起了一件事。「悅敏,當年我做錯了一個決定,然後放棄了很多生命裡真正重要的人,真正值得注意的事。人的一生經常都被太多錯誤的決定,過多的後悔纏繞著。悅敏,妳那句『對不起』應該是出自我口中才對。」悅敏笑道:「別再『對不起』了。」停頓一會,正色道:「『對不起』對受了傷害的人無補於事。與其『對不起』,倒不如想清楚才做。」文山突然對這番話感到不安,他對自己無端舊事重提感到羞愧。

「悅敏,妳還在生我的氣嗎?」「沒有。」悅敏的回答簡短而堅定。為了安撫文山的不安,又忙作解釋。「我知道人生命中的選擇,是屬於黑暗中的暗流多於智慧的明光。每一宗申請都有限期,挾持著我們的時間永遠是幸福選擇的催命鐘。要不是你那年在街口重遇了莫老師,吐出一口崇拜的話,或者你已經是話劇團裡的男主角了。」「當時是年少無知。撫心自問讀書不錯,卻是有點讀歪了。難怪小時的成績是好,但總是被爸媽說沒有常識。不是認知意義上的常識,而是思想的態度。以前我爸媽總是說:『教書有甚麼好?賺錢又不夠多,你要貢獻社會,不如去當律師。』每聽到這種話,我就嚥不下飯,然後匆匆吃完回房裡去。因為對我那是銅臭的鄙俗,父母在小孩面前提這種事是一種可耻的行為,對我是一種冒犯。多年後,原來教師也不外如是。」悅敏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後說:「別太自責。有時決定你選擇走的路並不是你對那條路會引你到什麼地方的預期,而是藏在你鞋底的沙石。如果當年的文山不當教師,今天的文山就不會是文山,他不會在聽筒的另一端,說不定已經跟當年和他合演多場的女主角慧華結婚了。你應該慶幸才對。」「總之,」文山一改平日上課時被歲月磨平的聲調,用盡了身體每塊肌肉逼出的力量說:「我不想再有後悔,不想再有遺憾。悅敏,我們可以做到沒有後悔,沒有遺憾,不在傷害了對方後才為履行責任而說出一句『對不起』的戀人麼?」

十五秒後,聽筒的兩端分別被沈默的飲泣和因流淚而不暢順的呼吸聲佔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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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仲凱強硬有力的雙掌摩娑著的靜思,此刻被憤怒燃燒著。她討厭那個和仲凱相擁中的自己。房間中的鏡子倒映出兩具不同顏色的肉體,佔據了整個反光的鏡面。古銅色與白色在鏡中游移著,隨著主體的移動而轉換它們的位置。鏡上的古銅色奮力地擠壓著白色,白色在鏡上的下端擴散。然而三分鐘後,白色似乎以同一樣節奏像三分鐘前的古銅色般擠壓著,因為擁有這種色調的主人不甘心被壓在下面。

靜思與其說被擠壓和擠壓著,不如說被燃燒著更為貼切。她的肉體沒有感受到手掌上結繭的厚度,手紋的紋理和血管膨脹了多少公分,甚至對進入毫無感覺,因為她全身正被從胸腔內昇起的怒火燒得疼痛,然而疼痛逼使她採取更主動的姿勢,她誓要將敵人征服。靜思的雙眼除了間中瞄向書檯上的試卷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外,它們大部份時間都是以誇張的幅度睜大,如同恐怖片內的女鬼般貪婪地吞噬著眼前一切的影像,一種經過前人理性思考後被歸類為古銅色的肉體。兩人並沒有交談過一句話,鏡中的倒影只是激烈地搖晃著,不留神的話還以為鏡本身正被窗外的風吹得搖搖欲墜。

經常運動的人,最好不要與他爭鬥,即便是爭鬥也在未傷害他自尊的範圍內。仲凱的鬥心既被挑起,再沒有屈服的可能。他刻下的腦海不是靜思白色的肉身,而是小時在後巷內與街童聚眾毆鬥的情景。那時每天進入課室前的列隊,他每次都以高度排在最後了,同學即使忘了排在左邊第十二個是誰也不要緊,最後兩個必定是記得的。也是由於這種優勢,他在毆鬥中永遠佔上風,而敵人則常在他的胯下或痛苦呻吟,或屈服求情。仲凱遇上今晚般強勁的對手,還是從小學五年級以來第一次。

仲凱執意地用盡了全力。靜思一臉鬥敗了的公雞的落寞,任由自己在床上披頭散髮,也不梳理。只掉下一句:「將公文袋給我!」「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仲凱只一臉不在乎地說。靜思聽後立即掙扎而起,狠狠地盯著仲凱,仲凱見到眼裡倒映著自己的影像,那股逼視的脅逼感連男性也覺心寒。他在記憶的列車上搜索了一會,尋找出適合的詞彙,然後說:「妳剛才是拼命,不是溫柔。還記得我說過甚麼嗎?」靜思強忍著體內由仲凱的食言而持續上昇的溫度,心下盤算著。仲凱本能地在床邊搜索出一盒煙,抽出一支來點燃,又給靜思遞上一支。她連吸與呼兩個人生下來就練習得最多的動作,都帶著憤懣。然後她滿有信心地說:

「如果我能把袋錶拿回來給你,你就把公文袋還給我。」她為自己剛才因過度驚惶失措而做的賠本買賣感到羞恥。

2005/03/23

第十四章

文山感應到悅敏和自己一樣﹐想保護靜思。他在心裡考慮如何幫助她﹐在揭發莫老師的同時又能保護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但搜索枯腸﹐原來也無從入手。文山和悅敏兩人都想不出甚麼辦法可以為她開脫﹐只有沉默地面面相覷。

靜思的頭垂得更低﹐她以為坐在對面二人沉默不語﹐是一種不想幫助她﹐袖手旁觀的表現。她有點驚訝﹐自己已經裝得這麼後悔﹐這麼苦﹐還是得不到他們的可憐﹐還不能令他們幫她隱瞞此事。她覺得要實行別的策略了。

她不甘心﹐她絕對不甘心這些年來處心積慮﹐對事業的鋪排﹐就因為這兩個多管閒事的人而泡湯了。她覺得面前二人其實完全沒有任何實質證據﹐如果她能夠拿回桌面上的試卷﹐他們所知道的故事就只是憑空臆測。畢竟﹐補習社也是改頭換面後才把類似的試題供應給學生﹐要證明補習社拿到試卷已經不容易﹔就算證明得到﹐也不容易把自己捲進去。她突然想起幾天之前﹐也從這咖啡室狂奔逃走的情形。她決定慢慢把眼淚輸送到眼眶﹐不一會就裝出飲泣的聲音。突然﹐一滴眼淚落下在她面前的咖啡中﹐然後她就嚎啕大哭起來﹐同時好似隨手一般﹐拿起桌面裝著試卷的公文袋來掩面。她突然站起﹐一轉身就用好像以前跟仲凱一起跑步一樣飛快的速度逃離了咖啡店。

文山與悅敏被嚇得呆了。靜思的逃走對文山的震撼﹐令他良久說不出話來。一分鐘前﹐他以為他的學生還有一點點的良知﹐會敢於面對自己的過錯﹐但原來根本就沒有。他對自己的教育生涯﹐早已經沒有甚麼憧憬﹐但現在更加全面崩潰了。他很痛﹐痛得說不出話來﹐原來自己白過了這麼多年。哈﹐甚麼投身教育﹐春風化雨﹐原來教出這樣的無恥學生。他再也不想再當教師﹐再也不想假裝堅強了﹐一低頭就伏在咖啡桌上哭泣起來。

悅敏沒有說話﹐只是把手輕輕地按在文山的手背上。一個看似淡淡的動作﹐竟然就令到從前的誤會和互相的傷害完全消失了。文山感覺到那暖暖的手心﹐在支持他﹐安慰他。一陣陣的感覺﹐就像久違了的觸電感覺﹐從手背傳遞到他的心﹐觸動了他的思想﹐他的情感。這幾年的孤獨搏鬥﹐就在這一刻結束了。他感受到一種無盡的支持﹐無論他做甚麼﹐決定了甚麼﹐環境如何﹐事業如何﹐都不離不棄的支持。他突然抬起了頭﹐用另一隻手握住悅敏的手﹐說﹕「悅敏﹐謝謝您﹗」

這一刻﹐文山就決定了不再當教師了。

2005/03/19

第十三章

電梯門打開了。公司位於大厦十六樓,此層呈L字形,而電梯和靜思所屬的市場研究公司恰恰處於樓層的首尾兩端,電梯搭客出了電梯後需要拐彎,以後直行至走廊盡頭,那麼就是市場研究公司所在。仲凱滿懷信心地大步邁出電梯門,正要拐彎時,只見幾個人在公司門口不遠處不知在聊甚麼。更震憾的是他看到了一個在地上倉惶失措地撿起紙張的背部,很像她。他學生時代在運動方面下的苦功賦予他敏捷的反應,他立即抽步回到電梯門口處,鬆開領帶,大口大口地吁著氣。做夢也不敢想像的巧合。仲凱感到心中一股憤懣正往上衝。他首次自覺自己討厭她。討厭她粉碎了他的計劃,將仲凱想編奏的旋奏統統魯莽地粉碎地無意義的泡沫,就像一個無端衝上台騷亂鋼琴家演奏的小孩。他恨不得衝出去給她一記耳光,如果不是面試前上過情緒訓練班,他是絕對有可能將之付諸行動的。

當胸口的怒氣漸漸消退時,走廊另一端的吵鬧聲淹蓋了他心臟的急速跳動。那把熟悉的聲音告訴他那個女孩是靜思無疑。至於那一男一女是誰呢?只聽的男的聲音說道:「你看!這個就是我親自調教的學生!」他頓了一頓,顯然跟剛出電梯門的仲凱一樣對剎那間的劇變絕無準備。那把聲音雖然激動,但不是聲如洪鐘那種。不然肯定驚動市場研究公司的員工出來圍觀了。男聲續說:「現在證據找到了,我看要報警了。」仲凱偷偷探頭觀看,只見那男教師己經從褲袋裡掏出手機。另一個仲凱不認識的女人即時制止了他。「別衝動!」她說。「你先想想,我們這麼難得才找到這條線索,但誰是泄漏者,至今還未知道,目前我們先假設是她。她雖然是舊生,但本身並非學校職員,那麼說肯定有校內職員洩漏了。我們照著這條思路去找,順藤摸瓜,定能查出的,現在就只差一步了。但是這裡並不是討論這件事的地方。」男教師只是不斷點頭,一臉懊惱的樣子,仲凱甚至能看見他眼泛淚光。

然後她轉頭對靜思說:「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如果你不願意和盤托出的話,我們就只好報警,讓警方放手去查。你才工作了幾年,還有大好前途。文山一手教的學生,至少懂得分辨是非吧。」衝口而出後,瞥見文山臉色一沉的鐵青的臉,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作為專業社工,這種失誤若在工作上是難辭其咎的,對他倆人脆弱朋友關係的傷害程度並不比工作輕。所以她最後一句說得有點吞吞吐吐:「你自己想想吧。」

抬起頭的靜思,淚流滿面。仲凱以前幾乎從未見她流過淚,因為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至少她希望在其他人面前的觀感如是。仲凱只能肯定事情的嚴重性,但對具體事實的掌握,也只有五六成把握而已。他在盤算著要不要在此時衝出去,他怕無端多了一個得悉事件的陌生人,會令情況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局面。就像玩層層疊的積木遊戲,遊戲中的積木一塊一塊地堆得愈高,坍塌的機會就愈大,而且此事攸關靜思的前途,若果他的出現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的話,他跟靜思以後的關係就只能充滿著怨懟,各自浸在仇恨的苦海中度過餘生。他趕快閃進電梯旁的消防走火通道-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以阻止這種可能性。他聽到靜思說:「好,若你們真想知道的話,我們到咖啡店去談吧。」她整理好手上的紙張,然後跟男教師和女子走進了電梯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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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內,坐著垂頭喪氣的靜思、仍然鐵青著臉的文山和強作鎮靜的悅敏。文山沒有說話,他已經氣得說不出任何話。學生操守上的缺失,證明了他教師生涯的失敗。於是悅敏運用了社工的談判技巧,引導靜思。對她來說,眼前的靜思和其他求助的學生,比如毆鬥中被打得滿身紫塊的阿維或經常請假,說自己討厭考試制度的家輝一樣,不同在於她比他們多了一重偽裝。偽裝使她看成來像大人般成熟,然而這層外殼一旦被揭破,外強中乾的內部就立時土崩瓦解。想起當日袋錶的事,悅敏也不禁嘆了口氣。

他們在咖啡端上時中止了對話,直到第一杯咖啡喝完為止。三人各自盤算著恰當的說話方式,就像廿多年的語言學習記憶失效般,彼此花了很大的力氣去堆砌合適的詞句。也許是內心過於愧疚,靜思是坐上第一個開口的。「我說了的話,是否真的會沒事?」悅敏不禁點驚訝,一時的打擊居然將她的語氣變回稚氣。「那要看你在這件事中參與的程度。」悅敏說。「若果你說了,即使有罪,罪名也較輕。」

於是靜思邊低著頭,看著己喝完的咖啡杯裡淺淺的啡紋,藉以逃尷尬的眼神接觸-尤其是文山,他的怒容從離開公司那刻從沒從臉上消失過,就像頑固地高懸的八號風球,靜思感到驚愕。文山對頑劣甚至犯上刑事罪的學生也沒有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分別在於文山對靜思是有期望的,這樣更令她感到歉疚。終於她慢慢說出她的故事:如何意外地在網上聯絡上執教靜思時從不接觸資訊科技的莫老師,從日常工作聊起,突然他提出了出售試題的建議。恰巧靜思工作的公司有補習社的客戶,她當時盤算著,又推不過跟莫老師的交情,於是便一口應承了。現在回想,莫老師選擇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她是學校舊生,即使手拿試題也比較不起嫌疑。「但,」靜思有氣無力的續道:「我並未下決定要不要賣試題給補習社。因為方sir,我想起你的教誨。真的。坦白說,基本上畢業後對你說過的話經已沒甚麼印象,居然在那一晚縈繞著我,令我睡不安寢。」文山只冷冷的道:「這不是我的聲音,是你自己的良心在呼喚你。」但臉上的怒氣已漸次熔解。「不暪你說,能否成功爭取補習社客戶是我能否升職的關鍵。為此我不知掙扎了多少個晚上。但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錯的。」

悅敏此時沒有插口,只是靜靜地聽著。事情果然一如所料,正是莫老師無疑。若果真如靜思所說,她倆彼此是通過網上交換情報的話,交談紀錄正可成為入罪的證據。看著前途本應無可限量的靜思落得如此,悅敏不禁為這個女孩感到一陣酸,眼淚幾乎從眼眶跑了出來。忽然間,悅敏的內心升起未曾遇過的感覺:她覺得她是她的孩子,也是文山的孩子,她是孩子的母親。她很想走過去,將她如孩子般抱在懷內,撫摸她,用自己的體溫令她不感冰冷,以母親的手臂為她驅去恐懼,甚至親自去餵哺她,讓她在她的懷中,如孩子般安詳地睡去。

2005/03/15

第十一章

數天了﹐還沒有收到任何的消息﹐是面試落空了嗎﹖近來好像和好運碰不上面﹐總是頭頭碰着黑似的。沒有了伴隨良久的袋錶﹐好像沒有了依靠一樣﹐現時的感覺還比失戀的時候嚴重的多﹐心裡總是不落實的。突然想起皮袋裡有靜思的電話﹐可能有好心的人打電話聯絡她。這是唯一的線索。

「算吧﹗是兒時的聯絡電話﹐應該找不上的。」仲凱大聲地對自己說﹐自己也被這聲響嚇着了。心裡突然來得平靜﹐袋錶只是一個象征﹐沒有了它﹐生活還須照舊的﹐就從今天開始靠自己的真才實學吧﹗ 男女私情應拋在腦後﹐最重要的是找一份工作﹐開展自己的事業。有了這份信心﹐仲凱再次抖擻精神﹐重估自己的能力﹐為明天的面試努力。這是他的第二次面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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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數天﹐靜思都失眠了。她埋怨媽媽為何把一個陌生人的來電告訴她﹐她又埋怨為何爸爸不把兒時的電話在搬家的時候改掉﹐她又埋怨為何世上還有一些多管閒事的人﹐破舊的東西還須尋找其主人嗎﹖一連串的埋怨﹐弄得靜思快要瘋掉了。加上生理上的不適﹐今天在某一客戶前發了一頓脾氣﹐她一氣之下﹐就離開了客戶的辦公室。她知道﹐她犯了一個大錯﹐市場主任的空缺絕不會屬於她的﹐她在想一個決定。

當晚﹐靜思把辭職信準備好了﹐她容不下別人的責罵﹐她採取主動去把問題解決了。說其真的把問題解決了﹐更正確的是她懂得逃避的技巧。在工作上一帆風順的她﹐是第一次遇到挫折的﹐心底裡﹐她面對不了自己﹐可以做的唯有運用眼看不到為干淨的伎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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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十月五日﹐是悅敏的生日﹐文山總是記起這日子的。自從分手以後﹐再沒有正面的對她說一聲生日快樂。每一年的今天﹐他都為她祝福﹐衷心希望她過得一年比一年快樂。每一年﹐他更暗自附上一句“對不起”。前數天的偶遇﹐這句“對不起”有數次想沖口而出﹐都被文山吞回了。他知道“對不起”這三個字是沒有可能把從前的誤會一掃而空的﹐他怕他說了以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要說的話﹐都不是四年後的事。文山明白誠意比任何的事情都來得重要。


今年的生日﹐對悅敏來說﹐是沉重的。當天晚上﹐她並沒有把要對文山說的話說出口﹐反而將之放在心裡﹐也沒有對任何人提過。她細心地分析過﹐對一些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都是少說為妙。她還記得自己在剛為社工的時候所犯的毛病﹐就是太熱心去舉報﹐往往就碰上釘子。這件事﹐基本上她都不再放在心上﹔等待使她感覺沉重﹐她渴望文山送上一個生日祝福﹐就算一個電話也足夠了。

2005/03/07

第十章

靜思聽得呆了。連一向自負懂得看穿人的她也驚訝於這個結論的精準。操控﹖是的﹐她一直喜歡作主﹐一直喜歡將人和事放在自己的掌握之內﹐一直喜歡機關算盡﹔事業上這種態度令她得心應手﹐但在感情路上﹐她卻因此屢次受傷。她還沒有找到一個令她滿足的男人﹐一個願意給她的計算來駕馭的男人。咖啡店外的車燈偶然閃過﹐把悅敏手上的袋錶照亮得目眩。

靜思記得仲凱就是在這咖啡店把袋錶第一次給她看。他們在咖啡店裡最裡面的卡位並排而坐﹐互相探索對方的身體。突然頸後面傳來一陣涼意﹐嚇得她叫了一聲﹐原來仲凱突然在熱吻間把袋錶放到她的頸後面。不知是甚麼原因﹐這一陣冷冷的金屬感覺令她充滿了慾念﹐那一個下午﹐就在仲凱的家把他的身體據為己有。「袋錶以後給你保存﹐它的停頓就代表了我們永遠把這個下午保存在我們之間。」他們之間﹖她覺得仲凱有種深不可測的性格﹐使靜思越想去攻心地計算﹔但在仲凱冷峻的臉孔下﹐卻有著一個自閉的心﹐如果越被計算﹐他就越加強防護。也不記得是因為甚麼小事了﹐靜思無理取鬧一點甚麼﹐竟然越罵越兇﹐最後拿出了袋錶﹐狠狠的說﹕「還給你。」仲凱默默地拿過袋錶﹐一言不發地走了。這之後﹐仲凱就再也沒有和她說過話了﹐電話不接﹐到他學校等他﹐他竟然對她視而不見。

靜思越想越不安﹐覺得自己對面的悅敏就像一面鏡子﹐真誠地對自己說出不願意的真相。她把一百元放在桌面﹐「袋錶我不想看了﹐再見!」悅敏望著桌面的蛋糕﹐以及那張殘舊的一百元﹐拍打著自己的後腦﹐意圖弄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為甚麼會接二連三遇上奇怪的人和事。她覺得那位林小姐﹐精神也許有點問題……。

突然﹐悅敏想起莫老師的事。她緩緩地拿出手機﹐開始按了那些很久沒有按過的號碼。剛剛接通了﹐從咖啡店的門口,竟然同時傳來電話響聲:她想找的文山,就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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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山昨晚批改作文到凌晨二時﹐今天下午的教學會議又因為莫老師遲到而推遲了近兩個小時。那個莫老師﹐自持是中文科的主任老師﹐竟然遲到這麼久也沒有交待一聲。文山氣炸了肺﹐但還得演出一個堆起笑容的臉孔。會議中提到文山去年教的學生,會考成績是全校之冠,但莫老師卻立即搶白:「文山真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文山想吐,但嘴裡還吐出幾聲哈哈哈來陪笑。這種皮笑肉不笑的戲不難演,但如果他要演戲的話,為甚麼不找一個真正的舞台呢?他覺得這校園實在難以待下去,學生時代在同一學校的歡樂回憶,已差不多給近幾年令人沮喪的教師生涯磨滅了。他的回憶飄到老遠,但這也沒有甚麼關係,因為這些會議,根本不會談到實質的東西,也不會解決到甚麼問題。終於,那一齣戲落幕了,卸下了面具的文山木無表情,提起了手提包,就逃命似的離開了校園。

拖著疲乏的步伐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文山走得很慢,沿途給旁人不斷推撞。他沒有目的地,只隨著人流往前走。沒有方向的道路註定是難行的。他很想在甚麼地方躺下,但卻不想立即回到只能聽到自己呼吸聲的家。他邊行邊想了很久,天也已經全黑,是晚飯的時間了。文山知道家裡沒有甚麼好吃的﹐雖然經過了漢堡包店﹐但他根本不想吃那些不帶任何感情的食物。他突然想起昨晚吃過的白汁海鮮意粉,不由自主地回味起來,當下就決定去昨晚去過的咖啡店。

有了目標,文山的步伐輕鬆得多了。為甚麼會這樣呢?真的是回味那碟平凡不過的意粉嗎?還是在回味昨晚與靜思的對話?抑或在回味和靜思長得很像的悅敏?走了二十分鐘,終於來到了那咖啡店。剛剛推門內進﹐侍應還來不及招待﹐電話就突然響起來。

「文山﹖」

「你……你是悅敏﹖」他完全想像不到悅敏會打電話給他。

「我就在你的右邊。」

「右邊﹖」文山揉了揉疲倦的眼睛﹐竟然看到了一個染了髮的悅敏﹐和桌上二人用過來吃蛋糕的餐具。

2005/03/06

第九章

靜思開始說她的故事。

說的時候,她的視線並沒停留在悅敏的臉上,而是怔怔地望著窗外,談話對象似乎是一個不在場的幽靈,而悅敏的存在,只不過是喃喃自語本身偽裝成二人交談的一種手段。有時偽裝是必要的。在公共場所自言自語的人,旁人不側目而視才怪。悅敏身為社工,求助者中也有不少是採取這種方式說話的,也就見怪不怪。但,喃喃自語代表著溝通的無效。感受是個人的,化成語言之後,一部份的感受就失落在喃喃自語聲迴響的空間內。人總是想用一句話概括所有的愛情,認為某個階段的愛情都是大同小異的。似乎靜思有意採取自言自語的說話方式,暗示了旁人無法完整地理解事情的本質。她已將十五秒前「說故事是互動的」斷言抛諸腦後了。

她倆是同屆畢業的,一九九五年,她說。但並不是同一所學校。她們的相識,始於一家咖啡店。那天,就像昨天晚上,滂沱大雨。她常常獨自坐在咖啡店,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個會妄想在人類社會中劃出自己的疆界,然後不斷在疆界上構築防禦工事的年紀。她坐在窗口附近的位置,看著雨水落在暗黑的柏油地面上。那是突然而至的風雨。天氣本來是好好的,忽然烏雲燕集,不一會天空上就滴下了斗大的雨點。

「請別怪我喋喋不休地講天氣。」她喝了口果汁,續道。「對一個經歷了一件事件的人來講,所有出現在事件周圍的符號,都是事件本身的隱喻。」

然後窗前掠過一個結實的軀體,只是在黑暗中看得不清楚。結實的軀體並沒有為她預留思考其身份的時間,他很快便推了門進來,儼然是一副狼狽相,幸好古銅色在肌膚顯得均勻,就像盤子裡靜止的水,沒有波瀾,沒有起伏。他打從這裡經過並不是首次,但進來則是萬萬猜想不到的。他四顧張望了一會,張望的眼神似乎屬於約了朋友,試圖尋找其座位那一類。但靜思很快否定了這種假設,因為他走近了她的餐桌。顯然在那個結實的軀體改變方向前,她毫無警覺,因而一臉不知所措。

他說要借紙巾。她把紙巾遞給他,手罕有地抖起來。幸好只是一瞬間的動作,為時甚短,所以也沒露出破綻。那時他專注地抹去雨水,她的理智告訴自己他的視線應該是落在被雨水打濕的身體上的,但她害怕他抬頭時雙眼猝不及防的逼視。知道自己心臟的跳動已經不受約束,她更努力地把視線固定在對面的椅子上,那裡可以避免跟他的視線相接。

如果我是一個畫家,大概會把這刻的情景放進畫框裡吧,她說。那是一種危險的平衡狀態,誰都知道這刻的情景不會持久。兩個視線不相交疊的個體,在各自的專注上達到偶然的平衡。她有紀律的視線試圖抓住一絲平衡,但意識到平衡將會很快被打破。打破的力量來得很快。「他坐下,然後攀談,就是這樣。」她說。交談從客套話開始,像冬天時把手放進浴缸的水裡測試水溫般,由淺入深。要找一個有魅力的男人並不容易,她說。那個年紀的男孩不是以善於運用粗言各種的詞彙引以自豪的話,就是終日坐在電視前,兩手緊張地握著遊戲機手掣,為看爆機畫面耿耿於懷的小男生,「這兩種人注定成為小男人,他們充斥在辦公室裡、地鐵裡、商場裡,搞不好連家裡也有,他們填塞了所有的空間。」她說著,眼神閃過一種堅定的鄙夷。「他是不同的。」語氣中再次吐露出堅毅。「他的軀體無疑是成人的,也許是他刻意使自己長大,又或者讓其他人看起來如是。一番交談後,我知道他是脆弱的。那次他也沒留電話。」

「是你的初戀嗎?」悅敏打斷了她的話。她不太明白,因為到目前為止,她說的話並不說太動聽。沒錯,她偶爾有些內心的演繹,但她的戀情與其說是獨特的,倒不如說是她自己太過專注,將自己的事情放得無限大的緣故。她喃喃自語的經驗跟電影橋段大同小異,真的有那種「旁人無法完整理解事情的本質」嗎?這種懷疑令她不安。雖然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克制自己耐住性子聽靜思說完她的故事。

「是。」她說。「也許是我太過早熟吧。就說看雜誌吧,班中的女孩看雜誌是追看歌星緋聞,好看的電視劇,好吃的餐廳,名牌新產品。我自己跟其他女孩一樣也留意這些,但從另一種角度。」

悅敏感到自己開始了解餐檯對面那個人。一個剛在職場上開展事業,初出茅廬的年輕女孩,談吐儼如三十歲的成熟女性。也許出於家庭背景,悅敏感到她善於摸索規則,就像玩撲克牌的高手,能從你的臉部表情猜透你手中有甚麼牌。悅敏雖也從事經常面對人的工作,但暗自也歎不如。可能分別在於悅敏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對人的判斷難免摻雜了對他人的愛惡。而眼前這位林小姐--她甚至不能稱呼她為靜思,就像當你學懂法語的tu和vous以後,直覺告訴你跟某些人交往,是不能用tu的,這位林小姐就屬於不可親近一類。無疑眼前的她說話方式是自我的,但霎時間你可以想像她表達恰如其份,巧妙地說些好辭軟語來迎合你的感情,悅敏甚至能想像她在辦公室內對其他同事說話的情景。她現在無法確定這位林小姐的話是真實的,另一方面也要小心自己的情感被看穿,她感到從桌椅下升起了一股躁動不安。

她衝口而出:「林小姐,我猜妳的問題在於想操控身邊的一切。」

2005/03/02

第七章

矛與盾,本是一對的。矛是攻,盾是守,就好像足球,只攻不守,便容易失分;守而不攻,也無從拿分數。這是遊戲規則,也是遊戲的樂趣。

可能是職業病,悅敏最愛對自己說道理,她認為這樣是一個訓練自己的方法,當要輔導別人的時候,信心便高了。沒了矛盾,就按拿在手裏寫在紙上的電話號碼打去,很快就接通了。

「我是姓何的。對不起!」電話的另一頭,沒有把電話掛上,也沒有說話。「喂!喂!」

「你找誰?」終於聽到聲音了。

「對不起!」悅敏就是這樣的,一緊張就管說對不起。「請不要掛線! 我不知道應怎樣說。」

「那你就慢慢說。」聲音給了悅敏一種安慰,她的心終於定下來了。四年了,已是四年了,悅敏還是這樣不習慣,她有點懊惱自己,不過很快她就克服了自己。 「我看到一樣東西。不!不是!我是在地上撿到一個皮袋,裏面有一個壞了的袋錶,那裏有你的電話。我猜你是物主,就給你打電話。希望物歸原主!」悅敏一口起地說。

電話的另一頭沒有答話,電話線就斷了。那突如其來的斷線,令悅敏不知所措。他們最後的一次對話,也是中斷於那突如其來的斷線。那一刻,他們正為了一點小事而吵得臉紅耳赤,在那重要的一刻,悅敏的電話沒了電源,可是他卻以為她再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就是這樣,一個誤會,令他們已經有的誤會再次加深,加深,到了不可補救的局面。悅敏很瞭解他們倆都是好強的人,誰也不願對誰低聲下氣。她知道,只消一通電話,他們的問題就可以有解決的可能性,可是她卻拿不出勇氣。說到底,是她認為對方應該先給她電話。


接聽電話的是靜思的媽媽,雖然她把電話另一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並不瞭解什麼的皮袋,什麼壞了的袋錶,什麼的物歸原主。她知道的是有人撿到家裏人的東西,恐防有類似警訊裏的騙人案,她就給在公司裏工作的靜思打電話。

「靜思,是媽媽啊!」

「有緊要的事嗎?」

靜思媽媽把電話裏聽到的話跟靜思說了一遍。當他聽到皮袋和壞了的袋錶,她的腦袋就浮現了一個畫面。那天,足球隊輸了比賽,贏的一方還是聯校中最弱的一對,悶悶不樂的仲凱,從皮袋裏拿出時計在沉思。他沒有跟她說出一句話,不過靜思看到的是一個不會走動的袋錶。

「靜思!還在嗎?」媽媽在電話裏叫喊。

「我在。媽媽,你有沒有把電話號碼顯示記下來。有的話,給我吧!」

靜思很感激媽媽這麼的細心,也很感激爸爸保留舊居的電話號碼。把電話放下,想了一陣子,就往那得來的電話號碼打去。

「我是林靜思,是你在十分鐘前給我打電話的。」

「林小姐,我是何悅敏。」

「叫我靜思可以了。 我知道你撿到一個袋錶,我有一個請求。」

「噯?」

「我不是物主,不過我想跟你見面。 我知道我是冒昧了點,但是我非要見見那袋錶不可的。」

悅敏想一想,對方是一個女孩,見面應該沒問題的,姑且答應了。她們相約晚上九時在咖啡店見。

2005/03/01

第六章

仲凱拿出左手﹐希望可以看到那個時候寫在手心的筆跡。那一刻的記憶﹐就像已被彫刻在腦海中的某一個角落。雙眼看著手心久了﹐竟然隱約看到那些數字。這些年來﹐仲凱不斷把這號碼抄在不同的地方﹐害怕這些數字會被自己淡忘﹐但其實﹐這個號碼根本已經成了他腦細胞的一種排列形式﹐成為他大腦的一部份﹐永遠無法忘記了。不過﹐事隔這麼久﹐這會不會仍然是找她的線索呢﹖他拿起了電話﹐呆呆地望著按鈕﹐無意識的掙扎著。他吸了一口氣﹐終於打了那通電話。

他數著鈴聲﹐一共響了七十八次。沒有人接。沒—有—人—接。

他大大地鬆了口氣。這些年月都不敢嘗試﹐就是怕有人接﹐說她已經不能在那個號碼找到了。切斷了這唯一的線索﹐就等於幻滅了年代久遠的希望。他一直告訴自己﹐和她只是一個電話之隔。他很興奮﹐因為那個希望仍在﹐夢想仍在。他很想把這一刻紀錄在甚麼地方﹐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時……他想記下精確的分和秒﹐竟然荒謬地想掏出外婆的壞時計來看。仲凱伸手一摸﹐但它卻—不—在—了。

仲凱很著急﹐抱著頭希望能夠想起最後見到袋錶的情形。那在水晶店跌入自己懷中的女子﹗該不會是扒手吧﹖不會不會﹐她的相貌有點像記憶中的她﹐絕對不會是扒手﹐況且後來還在街角拿過出來。對了﹐街角﹗他記起自己蹲下那裡﹐記起巷裡深處的人聲﹐腳步聲。一定是遺下在那處。他奪門而出﹐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現場﹐希望袋錶和那個皮袋還靜靜的躺著行人道上﹐等待他回去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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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完畢﹐莫老師和買家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了。悅敏偷偷張望﹐仿彿做了虧心事的是自己。在確定了他們已經離去之後﹐才緩緩地步出了那可怕的後巷。她忘不了莫老師那貪婪的笑聲。雖然她聽不清楚詳情﹐但一買一賣是肯定的了。她想不到莫老師外表道貌岸然﹐難道會為金錢出賣試題﹖

悅敏心裡很不舒服﹐雖然她不是學校的職員﹐但每星期都去學校作輔導﹐也總算是學校的一份子。她思緒混亂﹐想著不知應該向誰說。向校長報告嗎﹖自己沒有甚麼證據﹐也不清楚交易的內容是甚麼﹐憑甚麼去揭發他﹖萬一是自己誤會﹐那豈不是自討沒趣﹖她其實第一時間已經想起了文山﹐分手好幾年﹐也沒有找過他。在學校偶然遇上也只是點一點頭﹐裝出客套的樣子。如果突然打電話給他﹐會不會令他有所誤會﹖不過﹐學校裡就只有他可以相知得說這種話了。

猶豫之間﹐突然好像踏在甚麼之上。悅敏蹲下察看﹐原來是一個皮袋﹐裡面還裝有一個古董袋錶。她嘗試上發條﹐看看機器是否能動﹐但指針卻全無反應。是甚麼人拿著壞的袋錶到處去﹐一面珍而重之地藏在皮袋裡﹐一面卻不上心地把它這樣遺留在這無人的後巷﹖悅敏心想﹐這﹐一定是一個矛盾的人。她看看皮袋﹐裡面還有一張殘舊的紙片﹐寫著一些難以明白的潦草字體﹐但上面卻很明顯有一個電話號碼。該不該打這個電話﹐看看是不是物主呢﹖

悅敏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先打手上這個電話﹐還是先打深印在腦中文山的號碼﹖是兩通電話都應該打﹐還是都不該打呢﹖她拿起手機時﹐才發覺原來自己也是個矛盾的人。

第五章

扶起女子後的仲凱,以當年參加競步比賽的速度往人群中走去,嘗試在身體運動的同時整理思緒。他想起剛才倒在他懷中的那名女子,試圖用凌亂的思緒論證懷中的女體是她。但這個女體的感覺很陌生,全然不是他一貫想像那樣,從衣服的質地,腰部的柔軟度以至鬢髮的氣味,連一絲相似的地方都沒有。「殘酷的反證。」仲凱心下倏地昇起一種羞恥感。他加緊腳步,心裡只想著離那個女體愈遠愈好,儼如一個做錯算術題後賭氣擲筆而去的孩子。他刻意往小巷走,穿過幾檔賣街頭小玩意的小販。窄窄的小巷在兩邊高牆下顯得昏暗,地上胡亂地佈著茶餐廳的垃圾,牆身露出或大或小的灰色混凝土,顯然油漆早已剝落,無人打理。

仲凱在這裡停了下來,不知是否近期少了運動的關係,居然喘了幾口氣。漸漸疲累的肢體慢慢蹲在地上,手肘不知不覺地放在大腿肌肉的中心,支頤而思,對茶廳餐那位操鄉音的女傭倒掉洗碗水的動作根本無動於衷。

他論證的嘗試,註定是徒勞的。她對於他的存在,與其說是衣服的質地,腰部的柔軟度以及鬢髮的氣味,倒不如說只是一個個體的影像。甚至連影像都不是,只是水中偶然的倒影,似乎在她懷中的女體比那個她還要真實。在抱著女體的三秒間,他甚至想在她身上捏一把。他想論證。他意識到自己想抓住某種東西,卻抓了個空。「要抓住,先要論證」他想道。

有些時候,他也嘗試過忘記。但記憶如黑夜裡的幽靈,總是伺機在猝不及防時施以突襲。似乎愈刻意忘記,幽靈出現的次數就愈頻繁。就像童年聽過,但已漸隨年月剝落的鬼故事記憶。記得那個時候,他跟著家人走過一間齋店門口。門口播著一段廣告,重複又重複的播著,大意是說有某個數目的孩子一起拍一個廣告,然後不知何故少了一個,那年整個城市謠言四起。

重複又重複。永劫回歸。就像他的愛情一樣,一個又一個的反證。他想成為廣告裡最後的那個孩子,他想抓住一切。但事實似乎告訴他,他不是第二個就是第三個。「你抓不到全部的。」虛空傳來的聲音說。不過就算是最後一個,身後還是有個幽靈抓住他。又或者根本他是第一個,只有被人抓的份,自己倒甚麼也沒抓住。某年的夏天,他偶然讀到一位作家,書裡面談及「非意願記憶」。對了,就是這種猝不及防的幽靈。他要躲避的,並不是那個倒在懷中的女體,而是來自過去的自己,過去對現在的凝視。

仲凱並不是不知道那聲音的意義,他記得那聲音的口吻,不是威嚇式的,也不是命令式的,而是淡淡的,一副如旁白陳述的客觀口吻。就是這副口吻,他肯定那聲音說的是事實。他知道自己並不比其他孩子高尚,他們都在做同一的動作。更糟的是,他比他們更沒有勇氣。他掏出懷中的時計。很老式的東西,是小時候外婆去世時清理的遺物,仲凱總是要帶著它才感安心。時計是陳年舊物,早已壞不能用。他就是要抓住這件壞不能用的東西--人和事,最好和錶盤上的指針般,永遠停留。

蹲著的腿傳出酸痛的訊號,仲凱暫停思考,慢慢地走。他想走回家。況且,巷的深處似乎傳來人的談話聲,有皮鞋落地的聲音,也有劃破紙張的聲音。他揣著懷中的時計,錶盤上的指針彷彿在動。思考已經不可能了。

回到家裡,肌肉緊貼在隨重量下陷的沙發上,仲凱只怔怔地對著手中的照片出神。「一九九五年度第二十六屆畢業生 七D班同學合照」,他仔細地掃視著照片上每一個字,以及字底下每一個人,每一個曾經共同相處過至少十二個月的人。多麼的實在。只是,照片上並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

那個時候,每場比賽後在觀眾席上尋找她的身影,已經成為他的習慣。記得中學畢業那一年的開學日,同學們臉上掛著淡淡的哀愁,彷彿像徒勞的先知,默默地為已知的結局寫下預言。仲凱相反,他的目光始終不離校曆,兩眼死死盯著足球比賽的日子。有時吃畢午飯,總會見到他坐在位子上,眼神投向窗外的木棉樹,臉上永遠掛著欲蓋彌彰的狂喜。

足球隊一如所料的贏了。他被人群圍在中心,抛起,墜落,抛起,墜落。仲凱腦裡只想儘快完成這種儀式,然後開始另一個儀式。終於,她走過來說:「恭喜你。」他禮貌而又帶點腼腆地回答:「謝謝。不過妳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不怕你學校的人說妳『通敵賣國』嗎?」「哦,不礙事的。」 「那就好。對了,妳的電話號碼是?那天在咖啡店忘了跟妳拿電話。」「拿我的電話幹什麼?」她熬有介事地問道,語氣似乎是鼓勵多於責難。「哦,沒甚麼。快要A-Level了,讀書壓力很大。只是想朋友之間彼此鼓勵一下。我跟每個朋友都是這樣的。妳專程來給我打氣,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我的一個朋友吧。我很多所謂的兄弟今天都陪女友去呢。」

手心裡藍色的原子筆跡在擴散,他終究沒有打這個電話。到今天三時零四分,電話仍未打出。對於電話是否還能打通,他已經沒了足球比賽時那種自信。

2005/02/22

第三章

昨天黃昏的雷雨,並沒有為今天帶來清涼一點的氣溫,收音機的廣播高呼:「今天氣溫最高二十八度,濕度九十,紫外線指數偏高。」穿戴整齊的仲凱皺一皺眉,透過衣櫃裏的全身鏡望著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倒影,總覺得顏色配搭不宜,深藍色的領帶配深藍色的西裝,還穿了淺藍色的條紋襯衫,雖然能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仲凱卻厭自己沉悶了點,他後悔昨晚沒有把今天要穿的衣服試穿一次。望一望牆上的鐘,已經是上午的八點零五分,已經沒有時間了,仲凱要趕往中環去面試,這是他的第一次,心情緊張得很。

在擠逼的地鐵裏,差點令仲凱透不過氣來。站在他隔壁的是一個年輕少女,穿的是一條綠色短群和一件大圓領的黃色棉質背心,腰際系著一件白色的針織外套,在大圓領的邊緣,隱約的看到穿在背心底下的黑內衣。一眼望去,仲凱看到一男人假裝看地鐵提供的免費報紙,眼睛卻盯著那個身材標緻的女孩。仲凱對這些沒有興趣,他愛女孩的腦袋多於單調的外在身材。動彈不得的他,唯有將眼光放遠看去。

列車到了太子站,人流從這一邊流向另一邊,而另一邊的人卻湧向這邊來。就在人來人往的短短幾秒鐘,忡凱發現了一個熟識的人影,在電光火石間,她已經不見了。 「一定是她。」仲凱從記憶裏找來這份肯定。

從中環廣場走出來,已經是差不多十二點了。第一輪的面試原來只是填表格,做測驗,和人事部的人作簡單的面談,仲凱昨晚準備的東西卻派不上用場了。對此,他有點懊惱。他有一個習慣,當自己懊惱的時候,總把頭放得低低的,默言地望著地面而走路。有一個人很匆忙的在他身邊擦過,這一舉動,令他從自己的沉思回到現實中,望著那人的背影,他驚訝的說:「是她。」他張開口,只說了一個“靜”字,他就住口了,因那背影已經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以外。

漫無目的的走進一間在灣仔的水晶店,突然想起下星期便是媽媽的生日,於是仲凱買了一個圓形的胸針作為送給媽媽的生日禮物,這也是他第一份買給媽媽的禮物。他在想:「今天發生了兩個第一次,卻沒有機會讓我跟我的第一位女朋友談上一句話。」想著想著,也沒有留意一個女子正跑向店裏來。

悅敏趁午飯時間在街上閒逛,走在熟識的街道,並沒有一個真正想去的地方。 「一個人可去什麼地方呢? 去哪里都沒有什麼的意義了。」她又在自問自答。抬頭望去,看見了她鍾愛的水晶店,她半跑的走進店鋪,冷不防整個身體跌進了一個陌生男人的懷抱裏。 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聽到一把男聲溫柔問:「你沒事嗎?」

「沒事,沒事。」悅敏的身體還在男人的懷抱裏,依在一個結實的軀體上,她有點不想動。

「沒事可好了。」男人輕輕把悅敏扶好,匆忙的說聲再見,就消失在街角的拐彎處。

定了定神,悅敏想起她要來水晶店的目的,她要給自己買一個生日禮物。步向五光十色的櫥窗,她定眼的望著一個圓形的胸針,她總是對圓形的東西陪感興趣。四年前,已經是四年了,他送的便是一個圓形的零錢小包,小包還在,送的人已經不在悅敏的身邊。「你可好嗎?」悅敏面向櫥窗對他問話。當然沒有回話,有的是那印在玻璃面上的呵氣。化成一個圓。

2005/02/21

第二章

文山突然覺得成熟了的靜思變得很像一個人﹐一個雖然分開了多年﹐但仍然時常想起的人。尤其是一雙眼睛﹐靜思與她一樣﹐都有一雙仿彿可以看穿別人內心的眼睛。曾經﹐多少次凝望著她﹐多少次給那深邃的眼睛吸引過去﹐多少次從她的眼睛中看見天上月亮的反映﹐就像把文山送進無重的星空一樣。不過﹐與她在一起的日子﹐她一直留著筆直黑亮的頭髮﹐眼前的靜思卻有一頭曲髮﹐還染了入時的暗紅色。

「方Sir?」靜思給凝視得有點不好意思。文山定過神來﹐乾笑了兩聲﹐企圖為剛才的失態解窘。「啊﹐我在想﹐你中學時是戴眼鏡的吧﹖」

「是的﹐去年剛做了激光矯視。小時喜歡躲在被窩裡看雜誌﹐變成了大近視。」

「你真的是雜誌迷。記得我曾經沒收過你上課時偷看的雜誌﹐那些外國消費雜誌﹐百多元一本呢。」

「方Sir﹐你以為我是迷戀名牌的女生吧﹖其實我一直都喜歡看這些雜誌﹐看看甚麼是成功的宣傳手法。對後來唸市場學﹐很有幫助。」文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也許是自己一直太小窺學生了﹐他絕對想不到偷看消費雜誌的學生原來是為了理想鋪路。他想著自己﹐覺得自己多年來一點進步也沒有﹐連教學熱誠已冷得快要結冰了。

記得中學時代﹐文山一直都是劇社的成員﹐每次演出都投入非常。畢業那一年﹐在大學與演藝學院的取錄通知之間﹐選擇了進入大學的中文系﹐向自己當教師的理想前進。不過近年文山工作得不太稱心﹐令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適合當教師。最近常常在想﹐如果當年選擇了演藝學院﹐今天的際遇會是怎樣呢?從前與他合演了多次男女主角的慧華﹐演藝學院畢業以後﹐考入了專業話劇團﹐近年還聽說她演的角色越來越吃重。她也曾來電邀文山往捧場﹐卻被他一次又一次借故推搪。他很久也不敢看舞台劇了﹐就連校內學生的演出也可免則免﹐怕勾起了少年時的回憶﹐怕她的成就映襯出自己的不濟。唉﹐快要校慶了﹐又是學校劇社的演出日子……

「林靜思﹐你是舊生會的會員嗎﹖三十週年校慶快到了﹐開放日你會回來吧﹖」

「噢﹐是嗎?也許是數年前搬家忘了向舊生會更改地址﹐完全沒有接到通知呢。有時間一定回去。」靜思說得有些不安。

「你一定要來﹐十月九日星期六是開放日﹐下午有舊生足球賽﹐以前學校的足球健將都會來﹐之後是茶會﹐晚上還有樂團﹑劇社﹑國術各種表演呢。」文山對自己的熱情很意外。面對著靜思﹐他的心裡很想找一個機會再一次見她。而校慶﹐似乎就是最好的場合了。他搞不清是因為她很像悅敏﹐還是欣賞她對理想的堅持﹐腦海裡一片混亂。

靜思一臉不知所措﹐對校慶的事不置可否﹐隨便向文山找個理由道別﹐就結了賬﹐匆忙推門走出咖啡店。靜思落荒而逃﹐並不是因為文山反常的熱情﹐而是「足.球.健.將」四個字﹐勾起了她的無法平靜的思緒。

2005/02/19

第一章

走進廚房,文山才發現冰箱裡早已空空如也,獨剩兩罐寂寞的啤酒瑟縮在一角冒著汗。他嘆了口氣,細想之下,已經個多星期沒在家吃晚飯了。學校的行政工作繁忙,雖然學校的鈴聲每天準時下午四時響起,但七時多才離校早已是常事。畢竟文山是個盡責的老師,他不能讓自己像霍老師般,每天四時正準時拿著公事包,瀟瀟灑灑地與學生一起步出學校。「瀟灑只是一種墮落。」他想。工作雖然繁重,但他並沒有怨言,他只是感到累。今天能夠五時半離校已經算很不錯了。望著冒出白氣的冰箱,文山心裡想:「今晚唯有在快餐店解決了。」說罷走進浴室理了理回家時弄得凌亂的頭髮,換過衣裳。正當腳步要跨出門檻時,轉念又想:「倒不如隨便找間咖啡店,邊吃晚飯邊批改作文,順道還可欣賞雨後街景。」文山的家雖說整齊,卻顯得侷促不堪。每當他坐在書桌前,昏黃的燈光總是將頭顱的影子射在桌上。他幾乎嘗試從不同角度擺放檯燈,效果仍是不理想,頭顱的影子仍是頑固地釘在書桌上。今天歸途上一陣的狼奔豕突,回家又面對著堆積如山的作文,即使是樂天的人,必定也容不下那張侷促的書桌罷。對他來說,辦公桌就等於一間小小的囚室。舊同學都以為他是個不苟言笑,整天埋首工作的教書先生,但在沈悶的藍裇衫,黑西褲下罩著的,是一顆充滿幻想的心。

於是他趕快拿了作文,走到街上。雨後的街道滿是積水,大大小小的,各自倒映著天上從厚厚的雲層中微露的月色。轉過數個街角後,他找到了一間稱意的咖啡店。找了個靠街的位子,坐下。他隨便點了一客白汁海鮮意粉和一杯Cappuccino咖啡,看著那杯侍者遞來了兩分鐘,還在桌上顫抖的清水。雖然這家咖啡店離家不遠,文山倒是首次得悉它的存在。咖啡店的裝修半新不舊,但頗有情調。鑲在天花板角落的喇叭播著加勒比海民歌,訴說懶洋洋的感覺。不一會,侍者遞上晚餐。不識趣的侍者還是魯莽地將咖啡杯耳放在左邊,不過也不打緊,文山在數年的教學生涯中,早就練成邊吃飯邊工作的習慣。雖然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是個右撇子,他還是很刻意地訓練自己的左手,讓它能勝任拿餐具和寫字等動作。學生愚蠢的遣詞用字使他感到惱怒,幸好口中的鮮蝦暫時掐息了怒火。看著原稿紙上一個個的大交叉,一種挫敗感彷佛從肩頭上壓下來。他屏住氣息,雙目凝視著紙上一個個由綠色線條劃成的方格,他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老師給的題目依然如後巷那些書店的線裝書一樣陳舊,題目為《我的志願》。他毫不猶豫地寫下自己當教師的理想。十多年後,理想算是達成了。他記得老師派回作文時曾說過,理想不一定要實現。文山想著,如今理想算是達成了,又如何?當教師是一個理想,當了教師後,當然又要有另一番理想。很快,文山意識到這種思索是無用的,他又回到了他的作文上。白汁海鮮意粉已經吃完,但侍者只是在一角閒著,沒有收拾的意圖。文山無奈,只好小心不讓白汁和咖啡濺到學生的作文上。對此,他是很執著的。若果有同事遞給他一份濺上茶漬的文件,他會憤怒。不過他並不是那種經常為小事而大吵大鬧的人。

幾名鄰校的女學生正在咖啡店一角聊天,道的是校園裡的是是非非。文山當然沒工夫去聽,每天在校園裡聽的比這裡要多十倍。在學生眼中,他總是有點呆板,一個普普通通,沒有甚麼魅力,但也不太討厭的老師。每年開學那天,學生見到這名年輕的老師,心裡總是有種期望,以為他會是十分親民的,但文山很快就讓他們失望。他認為老師的責任是傳授知識,而不是討好學生。所以他並不刻意和學生打成一片,節日期間也不會給全班每人一顆巧克力--他認為根本沒有這種必要。雖然如此,愛戴他的學生還是有的,有幾名較成熟的學生,喜歡他有真才實學。十分鐘後,也許是意粉與胃液發生作用吧,文山的目光雖仍在原稿紙上,但漸漸矇矓起來,像混了過多水的水彩在畫紙上從圓心慢慢向外化開。打瞌睡並不是他一貫的習慣。他常引《論語》中的一句:君子貴乎慎獨。

在打瞌睡的文山很快就意識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他警覺地醒了過來。他迷糊的雙眼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女性,因為他隱約中看見了女性的輪廓。為了確定站在他面前的女性的身份,他揉了揉眼睛。面前站著的女子一身休閒服打扮,光滑的皮膚說明她還很年輕。這名女子的臉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他不能確定。一名每年執教十數班,一班四十人的教師,要記住今年所有的學生本已不易,遑論其他人了。已畢業的學生,除了幾個印象特別深刻外,其他的,不是忘了名字,就是名字與樣子的記憶已經割裂了。

還是女子開口先說了:「請問你是方sir嗎?」
「我是。」文山說。簡短的回答永遠是掩飾失憶的最佳辦法。
「那麼你記得我是誰嗎?」女子的問題像棋手高超的一著,一下子將死了他。
文山想了一想,然後謹慎地回答:「坦白說,妳的臉容很親切。但我確實記不起來了。」
「我是九五年那屆畢業的,7D班的林靜思,有印象嗎?」
「哦,就是那個在堂上永遠坐不定,不是和鄰座交頭接耳,就是在書桌下翻雜誌的那個?」
「名字不記得,瑣事倒記得這樣清楚。」
「除了幾個最好和最壞的以外,其實每個學生都差不多,都是上堂說話,有時搞搞惡作劇。對了,你現在有工作吧?」
「已經大學畢業,在一間市場調查公司工作。」
「事業有成就好。現在找工作可不容易啊。」
「對,而且也很辛苦。拿我的公司來說罷,不到晚上九時都不能走。所以有私人時間,一定要留給自己,就像我今天這樣。告一天假,來咖啡店坐坐。我在這裡差不多已坐上一個小時了,你初進來時,只覺你面善。後來見你從袋裡拿出作文,我更肯定是方sir你了。只是見你忙著改作文,也不敢上前打擾你。後來見你好像睡著了,就過來叫醒你。」
「實在太失禮了。」文山帶點窘迫地說。「對了,怎麼一個人在咖啡店內坐這麼久?」
「方sir,你是教中文的,天天唸唐詩宋詞,你大概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收藏回憶的地方吧,就像那些詩人那樣,久不久就來個重遊舊地,偶爾在樓上題首詩。我的回憶,就收在這間咖啡店裡。所以我不時要來打掃一下,不然記憶會封塵的。」

文山凝神看著她,試圖將當日堂上偷看雜誌的女孩和今天舉止成熟的女子連繫起來。

2005/02/16

(三)楔子—何悅敏

下星期就是悅敏的二十五歲生日﹐為了獎賞自己﹐她特意去了髮型屋﹐把原來筆直的烏黑頭髮弄成暗紅的曲髮,這紅色並不耀眼,不在太陽或射燈底下根本看不出有何變化,但對於悅敏來說,已經是一個大突破。

打從有記憶以來,每一個大人都稱讚悅敏是一個乖巧、純品的好女孩,在學校裏更是年年名列前茅,在校際作文比賽更拿過三年冠軍, 一張張現已發黃的獎狀還給媽媽珍重的放在上鎖的抽屜裏。

大雨過後﹐氣溫來得有點清涼﹐在這個還算悶熱的九月﹐對怕熱的悅敏來說是一個好享受。她不愛冷氣﹐也不愛電搖扇。悅敏坐在窗邊凝望,表面上很悠然自得,心裏卻害怕明天的來臨。她心裏盤算著:「如何向陳姑娘解釋好呢?」陳姑娘是悅敏工作間的上司,最反對社會工作者把頭髮染色的。

「要不要請一天假,把頭髮染回黑色呢?」望著天空中的一輪明月,悅敏在問自己。看著月亮,看著星星,也看看自己的頭髮。天上的月亮加星星的光亮,把那染了紅色的頭髮照耀著,自然地,悅敏把頭搖來搖去,她被頭髮裏展現著的忽明忽暗吸引了。悅敏就是一個愛自己感覺的女孩﹐讀書時代﹐她就埋沒了她自己的本性﹐總扮演着一個好女孩的角色。「為何要害怕陳姑娘呢﹖根本沒有害怕的原因﹐染髮已經不再是不正經的。」隨着她的自問自答﹐她釋然了。

走到廚房,給自己溫了一瓶牛奶。這是她睡前的一個指定動作。再走到窗前,讓那月亮溫暖著自己,淺嘗一口牛奶,想著一些往事,不知不覺間眼睛開始濕潤起來。「不得了。 我還未能克服這個。」悅敏小聲地對自己說。

不知哪里來的雲,把月亮和星星遮蓋了。悅敏也打算去睡。

(二)楔子—方文山

終於回到家了。文山的衣服已經全濕透﹐眼鏡上也滿是水珠。五時多離開學校時﹐天空還是蔚藍的﹐但到了家附近下車的時候﹐卻雷聲大作﹐雨大點大點的下﹐避無可避。為了保護帶回家中批改的習作﹐唯有抱緊手提包﹐急步跑回家。

屋子裡沉寂一片﹐唯一聽見的只有雨水落在陽台那些植物的聲音。一滴滴的雨水拍打著綠葉﹐但一株株植物卻堅挺地迎著風雨。文山看得呆了﹐頃刻覺得如果自己是一棵植物﹐就不會那麼怕風怕雨﹐渾身濕透也沒有問題。那麼﹐要不要當如陽台側邊的攀籐呢﹖自己不用站起﹐只依附在其他堅挺的植物之上﹐也一樣可以生存。厲害的品種還會把根鑽進去﹐吸取養份﹐損人利己。他搖了搖頭﹐自己的寓言式聯想又來了﹐不禁苦笑了一下。

文山拿了毛巾﹐把頭髮和身體擦乾。他在書桌前坐下﹐拿出數十份學生的作文。唉﹐剛剛開學不久﹐要應付的行政工作太多﹐同學們交了這些已近一星期﹐一篇也沒有批改過。明天的作文課就要發還給他們﹐所以今天晚上要全部趕完成。

埋頭苦幹了個多小時﹐外面雨已經停止,連星星和月亮都出來了。文山批改了多篇,竟然還沒有看到一篇像樣的。回母校任教幾年﹐比起他的中學年代﹐學生的中文水準真的每況愈下。白字連篇﹐詞不達意﹐有幾篇真的想全篇用紅筆打一個大交叉。對這些﹐文山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要寫詳細的評語﹐還是要這學生重寫。他一直堅持批改作文時寫詳細的評語。其實這是模仿自中學時代的莫老師的。不過自從和他成為同事之後﹐對他的尊敬已經全消失了。教員室的人事鬥爭﹐令文山看到莫老師的另一面﹐原來就像那棵攀籐植物。

明天文山還要和莫老師參加教學會議。這些在學生面前道貌岸然的老師﹐開的每次會議竟然都充斥著爭權奪利的嘴臉。他突然覺得有點噁心﹐也許只是餓了吧﹖文山對自己說﹕「還是快快弄點甚麼來吃。仍有這麼多篇要批改﹐明天的事﹐明天才想吧。」

2005/02/14

(一)楔子—胡仲凱

看著烏雲,仲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嘆氣後從牛仔褲右檔中取出火機點燃香煙,是他自十九歲生日那天起的指定動作。不同的是,今次找不著火機。「失敗。」他想起周星馳《食神》裡的對白。但今次,他並不覺得好笑。看看手錶,下午六時零八分。「香港的下午六時零八分,就是東京的下午七時零八分,就是曼谷的下午五時零八分……」

他嘴上泛起了一絲微笑。不可笑嗎?他自己也感到可笑,一種蔑視的可笑。走到鏡前,檢視著身上的肌肉。已經個多月沒有運動了,他的驅體在暗黑的睡房裡依然隨呼吸起伏有致,但少了點生氣。從鏡中倒映掃視著身後木櫃上的獎牌,它們藏滿了少年回憶:班際三千米田徑賽金牌、學界持竿跳季軍、校際足球四角賽冠軍隊隊長……但,它們又是多麼的遙遠。

明天。他不敢想像明天。他還沒有準備好。明天早上要去中環見工,但他還未開始預備。「看來得通宵不寐了。」坐到桌上,開了檯頭燈,他的視線凝在那楨照片上,是中五畢業時全班師生的合照。

從烏雲的細縫裡,漏出微微一絲紅光。飄移的烏雲,看來像北方的游牧民族,總是伺機發動出其不意的突擊。幾分鐘後,窗外已雷電交加。

「還是開始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