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3

第十四章

文山感應到悅敏和自己一樣﹐想保護靜思。他在心裡考慮如何幫助她﹐在揭發莫老師的同時又能保護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但搜索枯腸﹐原來也無從入手。文山和悅敏兩人都想不出甚麼辦法可以為她開脫﹐只有沉默地面面相覷。

靜思的頭垂得更低﹐她以為坐在對面二人沉默不語﹐是一種不想幫助她﹐袖手旁觀的表現。她有點驚訝﹐自己已經裝得這麼後悔﹐這麼苦﹐還是得不到他們的可憐﹐還不能令他們幫她隱瞞此事。她覺得要實行別的策略了。

她不甘心﹐她絕對不甘心這些年來處心積慮﹐對事業的鋪排﹐就因為這兩個多管閒事的人而泡湯了。她覺得面前二人其實完全沒有任何實質證據﹐如果她能夠拿回桌面上的試卷﹐他們所知道的故事就只是憑空臆測。畢竟﹐補習社也是改頭換面後才把類似的試題供應給學生﹐要證明補習社拿到試卷已經不容易﹔就算證明得到﹐也不容易把自己捲進去。她突然想起幾天之前﹐也從這咖啡室狂奔逃走的情形。她決定慢慢把眼淚輸送到眼眶﹐不一會就裝出飲泣的聲音。突然﹐一滴眼淚落下在她面前的咖啡中﹐然後她就嚎啕大哭起來﹐同時好似隨手一般﹐拿起桌面裝著試卷的公文袋來掩面。她突然站起﹐一轉身就用好像以前跟仲凱一起跑步一樣飛快的速度逃離了咖啡店。

文山與悅敏被嚇得呆了。靜思的逃走對文山的震撼﹐令他良久說不出話來。一分鐘前﹐他以為他的學生還有一點點的良知﹐會敢於面對自己的過錯﹐但原來根本就沒有。他對自己的教育生涯﹐早已經沒有甚麼憧憬﹐但現在更加全面崩潰了。他很痛﹐痛得說不出話來﹐原來自己白過了這麼多年。哈﹐甚麼投身教育﹐春風化雨﹐原來教出這樣的無恥學生。他再也不想再當教師﹐再也不想假裝堅強了﹐一低頭就伏在咖啡桌上哭泣起來。

悅敏沒有說話﹐只是把手輕輕地按在文山的手背上。一個看似淡淡的動作﹐竟然就令到從前的誤會和互相的傷害完全消失了。文山感覺到那暖暖的手心﹐在支持他﹐安慰他。一陣陣的感覺﹐就像久違了的觸電感覺﹐從手背傳遞到他的心﹐觸動了他的思想﹐他的情感。這幾年的孤獨搏鬥﹐就在這一刻結束了。他感受到一種無盡的支持﹐無論他做甚麼﹐決定了甚麼﹐環境如何﹐事業如何﹐都不離不棄的支持。他突然抬起了頭﹐用另一隻手握住悅敏的手﹐說﹕「悅敏﹐謝謝您﹗」

這一刻﹐文山就決定了不再當教師了。

2005/03/19

第十三章

電梯門打開了。公司位於大厦十六樓,此層呈L字形,而電梯和靜思所屬的市場研究公司恰恰處於樓層的首尾兩端,電梯搭客出了電梯後需要拐彎,以後直行至走廊盡頭,那麼就是市場研究公司所在。仲凱滿懷信心地大步邁出電梯門,正要拐彎時,只見幾個人在公司門口不遠處不知在聊甚麼。更震憾的是他看到了一個在地上倉惶失措地撿起紙張的背部,很像她。他學生時代在運動方面下的苦功賦予他敏捷的反應,他立即抽步回到電梯門口處,鬆開領帶,大口大口地吁著氣。做夢也不敢想像的巧合。仲凱感到心中一股憤懣正往上衝。他首次自覺自己討厭她。討厭她粉碎了他的計劃,將仲凱想編奏的旋奏統統魯莽地粉碎地無意義的泡沫,就像一個無端衝上台騷亂鋼琴家演奏的小孩。他恨不得衝出去給她一記耳光,如果不是面試前上過情緒訓練班,他是絕對有可能將之付諸行動的。

當胸口的怒氣漸漸消退時,走廊另一端的吵鬧聲淹蓋了他心臟的急速跳動。那把熟悉的聲音告訴他那個女孩是靜思無疑。至於那一男一女是誰呢?只聽的男的聲音說道:「你看!這個就是我親自調教的學生!」他頓了一頓,顯然跟剛出電梯門的仲凱一樣對剎那間的劇變絕無準備。那把聲音雖然激動,但不是聲如洪鐘那種。不然肯定驚動市場研究公司的員工出來圍觀了。男聲續說:「現在證據找到了,我看要報警了。」仲凱偷偷探頭觀看,只見那男教師己經從褲袋裡掏出手機。另一個仲凱不認識的女人即時制止了他。「別衝動!」她說。「你先想想,我們這麼難得才找到這條線索,但誰是泄漏者,至今還未知道,目前我們先假設是她。她雖然是舊生,但本身並非學校職員,那麼說肯定有校內職員洩漏了。我們照著這條思路去找,順藤摸瓜,定能查出的,現在就只差一步了。但是這裡並不是討論這件事的地方。」男教師只是不斷點頭,一臉懊惱的樣子,仲凱甚至能看見他眼泛淚光。

然後她轉頭對靜思說:「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如果你不願意和盤托出的話,我們就只好報警,讓警方放手去查。你才工作了幾年,還有大好前途。文山一手教的學生,至少懂得分辨是非吧。」衝口而出後,瞥見文山臉色一沉的鐵青的臉,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作為專業社工,這種失誤若在工作上是難辭其咎的,對他倆人脆弱朋友關係的傷害程度並不比工作輕。所以她最後一句說得有點吞吞吐吐:「你自己想想吧。」

抬起頭的靜思,淚流滿面。仲凱以前幾乎從未見她流過淚,因為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至少她希望在其他人面前的觀感如是。仲凱只能肯定事情的嚴重性,但對具體事實的掌握,也只有五六成把握而已。他在盤算著要不要在此時衝出去,他怕無端多了一個得悉事件的陌生人,會令情況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局面。就像玩層層疊的積木遊戲,遊戲中的積木一塊一塊地堆得愈高,坍塌的機會就愈大,而且此事攸關靜思的前途,若果他的出現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的話,他跟靜思以後的關係就只能充滿著怨懟,各自浸在仇恨的苦海中度過餘生。他趕快閃進電梯旁的消防走火通道-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以阻止這種可能性。他聽到靜思說:「好,若你們真想知道的話,我們到咖啡店去談吧。」她整理好手上的紙張,然後跟男教師和女子走進了電梯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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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內,坐著垂頭喪氣的靜思、仍然鐵青著臉的文山和強作鎮靜的悅敏。文山沒有說話,他已經氣得說不出任何話。學生操守上的缺失,證明了他教師生涯的失敗。於是悅敏運用了社工的談判技巧,引導靜思。對她來說,眼前的靜思和其他求助的學生,比如毆鬥中被打得滿身紫塊的阿維或經常請假,說自己討厭考試制度的家輝一樣,不同在於她比他們多了一重偽裝。偽裝使她看成來像大人般成熟,然而這層外殼一旦被揭破,外強中乾的內部就立時土崩瓦解。想起當日袋錶的事,悅敏也不禁嘆了口氣。

他們在咖啡端上時中止了對話,直到第一杯咖啡喝完為止。三人各自盤算著恰當的說話方式,就像廿多年的語言學習記憶失效般,彼此花了很大的力氣去堆砌合適的詞句。也許是內心過於愧疚,靜思是坐上第一個開口的。「我說了的話,是否真的會沒事?」悅敏不禁點驚訝,一時的打擊居然將她的語氣變回稚氣。「那要看你在這件事中參與的程度。」悅敏說。「若果你說了,即使有罪,罪名也較輕。」

於是靜思邊低著頭,看著己喝完的咖啡杯裡淺淺的啡紋,藉以逃尷尬的眼神接觸-尤其是文山,他的怒容從離開公司那刻從沒從臉上消失過,就像頑固地高懸的八號風球,靜思感到驚愕。文山對頑劣甚至犯上刑事罪的學生也沒有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分別在於文山對靜思是有期望的,這樣更令她感到歉疚。終於她慢慢說出她的故事:如何意外地在網上聯絡上執教靜思時從不接觸資訊科技的莫老師,從日常工作聊起,突然他提出了出售試題的建議。恰巧靜思工作的公司有補習社的客戶,她當時盤算著,又推不過跟莫老師的交情,於是便一口應承了。現在回想,莫老師選擇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她是學校舊生,即使手拿試題也比較不起嫌疑。「但,」靜思有氣無力的續道:「我並未下決定要不要賣試題給補習社。因為方sir,我想起你的教誨。真的。坦白說,基本上畢業後對你說過的話經已沒甚麼印象,居然在那一晚縈繞著我,令我睡不安寢。」文山只冷冷的道:「這不是我的聲音,是你自己的良心在呼喚你。」但臉上的怒氣已漸次熔解。「不暪你說,能否成功爭取補習社客戶是我能否升職的關鍵。為此我不知掙扎了多少個晚上。但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錯的。」

悅敏此時沒有插口,只是靜靜地聽著。事情果然一如所料,正是莫老師無疑。若果真如靜思所說,她倆彼此是通過網上交換情報的話,交談紀錄正可成為入罪的證據。看著前途本應無可限量的靜思落得如此,悅敏不禁為這個女孩感到一陣酸,眼淚幾乎從眼眶跑了出來。忽然間,悅敏的內心升起未曾遇過的感覺:她覺得她是她的孩子,也是文山的孩子,她是孩子的母親。她很想走過去,將她如孩子般抱在懷內,撫摸她,用自己的體溫令她不感冰冷,以母親的手臂為她驅去恐懼,甚至親自去餵哺她,讓她在她的懷中,如孩子般安詳地睡去。

2005/03/15

第十一章

數天了﹐還沒有收到任何的消息﹐是面試落空了嗎﹖近來好像和好運碰不上面﹐總是頭頭碰着黑似的。沒有了伴隨良久的袋錶﹐好像沒有了依靠一樣﹐現時的感覺還比失戀的時候嚴重的多﹐心裡總是不落實的。突然想起皮袋裡有靜思的電話﹐可能有好心的人打電話聯絡她。這是唯一的線索。

「算吧﹗是兒時的聯絡電話﹐應該找不上的。」仲凱大聲地對自己說﹐自己也被這聲響嚇着了。心裡突然來得平靜﹐袋錶只是一個象征﹐沒有了它﹐生活還須照舊的﹐就從今天開始靠自己的真才實學吧﹗ 男女私情應拋在腦後﹐最重要的是找一份工作﹐開展自己的事業。有了這份信心﹐仲凱再次抖擻精神﹐重估自己的能力﹐為明天的面試努力。這是他的第二次面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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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數天﹐靜思都失眠了。她埋怨媽媽為何把一個陌生人的來電告訴她﹐她又埋怨為何爸爸不把兒時的電話在搬家的時候改掉﹐她又埋怨為何世上還有一些多管閒事的人﹐破舊的東西還須尋找其主人嗎﹖一連串的埋怨﹐弄得靜思快要瘋掉了。加上生理上的不適﹐今天在某一客戶前發了一頓脾氣﹐她一氣之下﹐就離開了客戶的辦公室。她知道﹐她犯了一個大錯﹐市場主任的空缺絕不會屬於她的﹐她在想一個決定。

當晚﹐靜思把辭職信準備好了﹐她容不下別人的責罵﹐她採取主動去把問題解決了。說其真的把問題解決了﹐更正確的是她懂得逃避的技巧。在工作上一帆風順的她﹐是第一次遇到挫折的﹐心底裡﹐她面對不了自己﹐可以做的唯有運用眼看不到為干淨的伎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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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十月五日﹐是悅敏的生日﹐文山總是記起這日子的。自從分手以後﹐再沒有正面的對她說一聲生日快樂。每一年的今天﹐他都為她祝福﹐衷心希望她過得一年比一年快樂。每一年﹐他更暗自附上一句“對不起”。前數天的偶遇﹐這句“對不起”有數次想沖口而出﹐都被文山吞回了。他知道“對不起”這三個字是沒有可能把從前的誤會一掃而空的﹐他怕他說了以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要說的話﹐都不是四年後的事。文山明白誠意比任何的事情都來得重要。


今年的生日﹐對悅敏來說﹐是沉重的。當天晚上﹐她並沒有把要對文山說的話說出口﹐反而將之放在心裡﹐也沒有對任何人提過。她細心地分析過﹐對一些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都是少說為妙。她還記得自己在剛為社工的時候所犯的毛病﹐就是太熱心去舉報﹐往往就碰上釘子。這件事﹐基本上她都不再放在心上﹔等待使她感覺沉重﹐她渴望文山送上一個生日祝福﹐就算一個電話也足夠了。

2005/03/07

第十章

靜思聽得呆了。連一向自負懂得看穿人的她也驚訝於這個結論的精準。操控﹖是的﹐她一直喜歡作主﹐一直喜歡將人和事放在自己的掌握之內﹐一直喜歡機關算盡﹔事業上這種態度令她得心應手﹐但在感情路上﹐她卻因此屢次受傷。她還沒有找到一個令她滿足的男人﹐一個願意給她的計算來駕馭的男人。咖啡店外的車燈偶然閃過﹐把悅敏手上的袋錶照亮得目眩。

靜思記得仲凱就是在這咖啡店把袋錶第一次給她看。他們在咖啡店裡最裡面的卡位並排而坐﹐互相探索對方的身體。突然頸後面傳來一陣涼意﹐嚇得她叫了一聲﹐原來仲凱突然在熱吻間把袋錶放到她的頸後面。不知是甚麼原因﹐這一陣冷冷的金屬感覺令她充滿了慾念﹐那一個下午﹐就在仲凱的家把他的身體據為己有。「袋錶以後給你保存﹐它的停頓就代表了我們永遠把這個下午保存在我們之間。」他們之間﹖她覺得仲凱有種深不可測的性格﹐使靜思越想去攻心地計算﹔但在仲凱冷峻的臉孔下﹐卻有著一個自閉的心﹐如果越被計算﹐他就越加強防護。也不記得是因為甚麼小事了﹐靜思無理取鬧一點甚麼﹐竟然越罵越兇﹐最後拿出了袋錶﹐狠狠的說﹕「還給你。」仲凱默默地拿過袋錶﹐一言不發地走了。這之後﹐仲凱就再也沒有和她說過話了﹐電話不接﹐到他學校等他﹐他竟然對她視而不見。

靜思越想越不安﹐覺得自己對面的悅敏就像一面鏡子﹐真誠地對自己說出不願意的真相。她把一百元放在桌面﹐「袋錶我不想看了﹐再見!」悅敏望著桌面的蛋糕﹐以及那張殘舊的一百元﹐拍打著自己的後腦﹐意圖弄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為甚麼會接二連三遇上奇怪的人和事。她覺得那位林小姐﹐精神也許有點問題……。

突然﹐悅敏想起莫老師的事。她緩緩地拿出手機﹐開始按了那些很久沒有按過的號碼。剛剛接通了﹐從咖啡店的門口,竟然同時傳來電話響聲:她想找的文山,就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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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山昨晚批改作文到凌晨二時﹐今天下午的教學會議又因為莫老師遲到而推遲了近兩個小時。那個莫老師﹐自持是中文科的主任老師﹐竟然遲到這麼久也沒有交待一聲。文山氣炸了肺﹐但還得演出一個堆起笑容的臉孔。會議中提到文山去年教的學生,會考成績是全校之冠,但莫老師卻立即搶白:「文山真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文山想吐,但嘴裡還吐出幾聲哈哈哈來陪笑。這種皮笑肉不笑的戲不難演,但如果他要演戲的話,為甚麼不找一個真正的舞台呢?他覺得這校園實在難以待下去,學生時代在同一學校的歡樂回憶,已差不多給近幾年令人沮喪的教師生涯磨滅了。他的回憶飄到老遠,但這也沒有甚麼關係,因為這些會議,根本不會談到實質的東西,也不會解決到甚麼問題。終於,那一齣戲落幕了,卸下了面具的文山木無表情,提起了手提包,就逃命似的離開了校園。

拖著疲乏的步伐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文山走得很慢,沿途給旁人不斷推撞。他沒有目的地,只隨著人流往前走。沒有方向的道路註定是難行的。他很想在甚麼地方躺下,但卻不想立即回到只能聽到自己呼吸聲的家。他邊行邊想了很久,天也已經全黑,是晚飯的時間了。文山知道家裡沒有甚麼好吃的﹐雖然經過了漢堡包店﹐但他根本不想吃那些不帶任何感情的食物。他突然想起昨晚吃過的白汁海鮮意粉,不由自主地回味起來,當下就決定去昨晚去過的咖啡店。

有了目標,文山的步伐輕鬆得多了。為甚麼會這樣呢?真的是回味那碟平凡不過的意粉嗎?還是在回味昨晚與靜思的對話?抑或在回味和靜思長得很像的悅敏?走了二十分鐘,終於來到了那咖啡店。剛剛推門內進﹐侍應還來不及招待﹐電話就突然響起來。

「文山﹖」

「你……你是悅敏﹖」他完全想像不到悅敏會打電話給他。

「我就在你的右邊。」

「右邊﹖」文山揉了揉疲倦的眼睛﹐竟然看到了一個染了髮的悅敏﹐和桌上二人用過來吃蛋糕的餐具。

2005/03/06

第九章

靜思開始說她的故事。

說的時候,她的視線並沒停留在悅敏的臉上,而是怔怔地望著窗外,談話對象似乎是一個不在場的幽靈,而悅敏的存在,只不過是喃喃自語本身偽裝成二人交談的一種手段。有時偽裝是必要的。在公共場所自言自語的人,旁人不側目而視才怪。悅敏身為社工,求助者中也有不少是採取這種方式說話的,也就見怪不怪。但,喃喃自語代表著溝通的無效。感受是個人的,化成語言之後,一部份的感受就失落在喃喃自語聲迴響的空間內。人總是想用一句話概括所有的愛情,認為某個階段的愛情都是大同小異的。似乎靜思有意採取自言自語的說話方式,暗示了旁人無法完整地理解事情的本質。她已將十五秒前「說故事是互動的」斷言抛諸腦後了。

她倆是同屆畢業的,一九九五年,她說。但並不是同一所學校。她們的相識,始於一家咖啡店。那天,就像昨天晚上,滂沱大雨。她常常獨自坐在咖啡店,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個會妄想在人類社會中劃出自己的疆界,然後不斷在疆界上構築防禦工事的年紀。她坐在窗口附近的位置,看著雨水落在暗黑的柏油地面上。那是突然而至的風雨。天氣本來是好好的,忽然烏雲燕集,不一會天空上就滴下了斗大的雨點。

「請別怪我喋喋不休地講天氣。」她喝了口果汁,續道。「對一個經歷了一件事件的人來講,所有出現在事件周圍的符號,都是事件本身的隱喻。」

然後窗前掠過一個結實的軀體,只是在黑暗中看得不清楚。結實的軀體並沒有為她預留思考其身份的時間,他很快便推了門進來,儼然是一副狼狽相,幸好古銅色在肌膚顯得均勻,就像盤子裡靜止的水,沒有波瀾,沒有起伏。他打從這裡經過並不是首次,但進來則是萬萬猜想不到的。他四顧張望了一會,張望的眼神似乎屬於約了朋友,試圖尋找其座位那一類。但靜思很快否定了這種假設,因為他走近了她的餐桌。顯然在那個結實的軀體改變方向前,她毫無警覺,因而一臉不知所措。

他說要借紙巾。她把紙巾遞給他,手罕有地抖起來。幸好只是一瞬間的動作,為時甚短,所以也沒露出破綻。那時他專注地抹去雨水,她的理智告訴自己他的視線應該是落在被雨水打濕的身體上的,但她害怕他抬頭時雙眼猝不及防的逼視。知道自己心臟的跳動已經不受約束,她更努力地把視線固定在對面的椅子上,那裡可以避免跟他的視線相接。

如果我是一個畫家,大概會把這刻的情景放進畫框裡吧,她說。那是一種危險的平衡狀態,誰都知道這刻的情景不會持久。兩個視線不相交疊的個體,在各自的專注上達到偶然的平衡。她有紀律的視線試圖抓住一絲平衡,但意識到平衡將會很快被打破。打破的力量來得很快。「他坐下,然後攀談,就是這樣。」她說。交談從客套話開始,像冬天時把手放進浴缸的水裡測試水溫般,由淺入深。要找一個有魅力的男人並不容易,她說。那個年紀的男孩不是以善於運用粗言各種的詞彙引以自豪的話,就是終日坐在電視前,兩手緊張地握著遊戲機手掣,為看爆機畫面耿耿於懷的小男生,「這兩種人注定成為小男人,他們充斥在辦公室裡、地鐵裡、商場裡,搞不好連家裡也有,他們填塞了所有的空間。」她說著,眼神閃過一種堅定的鄙夷。「他是不同的。」語氣中再次吐露出堅毅。「他的軀體無疑是成人的,也許是他刻意使自己長大,又或者讓其他人看起來如是。一番交談後,我知道他是脆弱的。那次他也沒留電話。」

「是你的初戀嗎?」悅敏打斷了她的話。她不太明白,因為到目前為止,她說的話並不說太動聽。沒錯,她偶爾有些內心的演繹,但她的戀情與其說是獨特的,倒不如說是她自己太過專注,將自己的事情放得無限大的緣故。她喃喃自語的經驗跟電影橋段大同小異,真的有那種「旁人無法完整理解事情的本質」嗎?這種懷疑令她不安。雖然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克制自己耐住性子聽靜思說完她的故事。

「是。」她說。「也許是我太過早熟吧。就說看雜誌吧,班中的女孩看雜誌是追看歌星緋聞,好看的電視劇,好吃的餐廳,名牌新產品。我自己跟其他女孩一樣也留意這些,但從另一種角度。」

悅敏感到自己開始了解餐檯對面那個人。一個剛在職場上開展事業,初出茅廬的年輕女孩,談吐儼如三十歲的成熟女性。也許出於家庭背景,悅敏感到她善於摸索規則,就像玩撲克牌的高手,能從你的臉部表情猜透你手中有甚麼牌。悅敏雖也從事經常面對人的工作,但暗自也歎不如。可能分別在於悅敏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對人的判斷難免摻雜了對他人的愛惡。而眼前這位林小姐--她甚至不能稱呼她為靜思,就像當你學懂法語的tu和vous以後,直覺告訴你跟某些人交往,是不能用tu的,這位林小姐就屬於不可親近一類。無疑眼前的她說話方式是自我的,但霎時間你可以想像她表達恰如其份,巧妙地說些好辭軟語來迎合你的感情,悅敏甚至能想像她在辦公室內對其他同事說話的情景。她現在無法確定這位林小姐的話是真實的,另一方面也要小心自己的情感被看穿,她感到從桌椅下升起了一股躁動不安。

她衝口而出:「林小姐,我猜妳的問題在於想操控身邊的一切。」

2005/03/02

第七章

矛與盾,本是一對的。矛是攻,盾是守,就好像足球,只攻不守,便容易失分;守而不攻,也無從拿分數。這是遊戲規則,也是遊戲的樂趣。

可能是職業病,悅敏最愛對自己說道理,她認為這樣是一個訓練自己的方法,當要輔導別人的時候,信心便高了。沒了矛盾,就按拿在手裏寫在紙上的電話號碼打去,很快就接通了。

「我是姓何的。對不起!」電話的另一頭,沒有把電話掛上,也沒有說話。「喂!喂!」

「你找誰?」終於聽到聲音了。

「對不起!」悅敏就是這樣的,一緊張就管說對不起。「請不要掛線! 我不知道應怎樣說。」

「那你就慢慢說。」聲音給了悅敏一種安慰,她的心終於定下來了。四年了,已是四年了,悅敏還是這樣不習慣,她有點懊惱自己,不過很快她就克服了自己。 「我看到一樣東西。不!不是!我是在地上撿到一個皮袋,裏面有一個壞了的袋錶,那裏有你的電話。我猜你是物主,就給你打電話。希望物歸原主!」悅敏一口起地說。

電話的另一頭沒有答話,電話線就斷了。那突如其來的斷線,令悅敏不知所措。他們最後的一次對話,也是中斷於那突如其來的斷線。那一刻,他們正為了一點小事而吵得臉紅耳赤,在那重要的一刻,悅敏的電話沒了電源,可是他卻以為她再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就是這樣,一個誤會,令他們已經有的誤會再次加深,加深,到了不可補救的局面。悅敏很瞭解他們倆都是好強的人,誰也不願對誰低聲下氣。她知道,只消一通電話,他們的問題就可以有解決的可能性,可是她卻拿不出勇氣。說到底,是她認為對方應該先給她電話。


接聽電話的是靜思的媽媽,雖然她把電話另一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並不瞭解什麼的皮袋,什麼壞了的袋錶,什麼的物歸原主。她知道的是有人撿到家裏人的東西,恐防有類似警訊裏的騙人案,她就給在公司裏工作的靜思打電話。

「靜思,是媽媽啊!」

「有緊要的事嗎?」

靜思媽媽把電話裏聽到的話跟靜思說了一遍。當他聽到皮袋和壞了的袋錶,她的腦袋就浮現了一個畫面。那天,足球隊輸了比賽,贏的一方還是聯校中最弱的一對,悶悶不樂的仲凱,從皮袋裏拿出時計在沉思。他沒有跟她說出一句話,不過靜思看到的是一個不會走動的袋錶。

「靜思!還在嗎?」媽媽在電話裏叫喊。

「我在。媽媽,你有沒有把電話號碼顯示記下來。有的話,給我吧!」

靜思很感激媽媽這麼的細心,也很感激爸爸保留舊居的電話號碼。把電話放下,想了一陣子,就往那得來的電話號碼打去。

「我是林靜思,是你在十分鐘前給我打電話的。」

「林小姐,我是何悅敏。」

「叫我靜思可以了。 我知道你撿到一個袋錶,我有一個請求。」

「噯?」

「我不是物主,不過我想跟你見面。 我知道我是冒昧了點,但是我非要見見那袋錶不可的。」

悅敏想一想,對方是一個女孩,見面應該沒問題的,姑且答應了。她們相約晚上九時在咖啡店見。

2005/03/01

第六章

仲凱拿出左手﹐希望可以看到那個時候寫在手心的筆跡。那一刻的記憶﹐就像已被彫刻在腦海中的某一個角落。雙眼看著手心久了﹐竟然隱約看到那些數字。這些年來﹐仲凱不斷把這號碼抄在不同的地方﹐害怕這些數字會被自己淡忘﹐但其實﹐這個號碼根本已經成了他腦細胞的一種排列形式﹐成為他大腦的一部份﹐永遠無法忘記了。不過﹐事隔這麼久﹐這會不會仍然是找她的線索呢﹖他拿起了電話﹐呆呆地望著按鈕﹐無意識的掙扎著。他吸了一口氣﹐終於打了那通電話。

他數著鈴聲﹐一共響了七十八次。沒有人接。沒—有—人—接。

他大大地鬆了口氣。這些年月都不敢嘗試﹐就是怕有人接﹐說她已經不能在那個號碼找到了。切斷了這唯一的線索﹐就等於幻滅了年代久遠的希望。他一直告訴自己﹐和她只是一個電話之隔。他很興奮﹐因為那個希望仍在﹐夢想仍在。他很想把這一刻紀錄在甚麼地方﹐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時……他想記下精確的分和秒﹐竟然荒謬地想掏出外婆的壞時計來看。仲凱伸手一摸﹐但它卻—不—在—了。

仲凱很著急﹐抱著頭希望能夠想起最後見到袋錶的情形。那在水晶店跌入自己懷中的女子﹗該不會是扒手吧﹖不會不會﹐她的相貌有點像記憶中的她﹐絕對不會是扒手﹐況且後來還在街角拿過出來。對了﹐街角﹗他記起自己蹲下那裡﹐記起巷裡深處的人聲﹐腳步聲。一定是遺下在那處。他奪門而出﹐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現場﹐希望袋錶和那個皮袋還靜靜的躺著行人道上﹐等待他回去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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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完畢﹐莫老師和買家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了。悅敏偷偷張望﹐仿彿做了虧心事的是自己。在確定了他們已經離去之後﹐才緩緩地步出了那可怕的後巷。她忘不了莫老師那貪婪的笑聲。雖然她聽不清楚詳情﹐但一買一賣是肯定的了。她想不到莫老師外表道貌岸然﹐難道會為金錢出賣試題﹖

悅敏心裡很不舒服﹐雖然她不是學校的職員﹐但每星期都去學校作輔導﹐也總算是學校的一份子。她思緒混亂﹐想著不知應該向誰說。向校長報告嗎﹖自己沒有甚麼證據﹐也不清楚交易的內容是甚麼﹐憑甚麼去揭發他﹖萬一是自己誤會﹐那豈不是自討沒趣﹖她其實第一時間已經想起了文山﹐分手好幾年﹐也沒有找過他。在學校偶然遇上也只是點一點頭﹐裝出客套的樣子。如果突然打電話給他﹐會不會令他有所誤會﹖不過﹐學校裡就只有他可以相知得說這種話了。

猶豫之間﹐突然好像踏在甚麼之上。悅敏蹲下察看﹐原來是一個皮袋﹐裡面還裝有一個古董袋錶。她嘗試上發條﹐看看機器是否能動﹐但指針卻全無反應。是甚麼人拿著壞的袋錶到處去﹐一面珍而重之地藏在皮袋裡﹐一面卻不上心地把它這樣遺留在這無人的後巷﹖悅敏心想﹐這﹐一定是一個矛盾的人。她看看皮袋﹐裡面還有一張殘舊的紙片﹐寫著一些難以明白的潦草字體﹐但上面卻很明顯有一個電話號碼。該不該打這個電話﹐看看是不是物主呢﹖

悅敏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先打手上這個電話﹐還是先打深印在腦中文山的號碼﹖是兩通電話都應該打﹐還是都不該打呢﹖她拿起手機時﹐才發覺原來自己也是個矛盾的人。

第五章

扶起女子後的仲凱,以當年參加競步比賽的速度往人群中走去,嘗試在身體運動的同時整理思緒。他想起剛才倒在他懷中的那名女子,試圖用凌亂的思緒論證懷中的女體是她。但這個女體的感覺很陌生,全然不是他一貫想像那樣,從衣服的質地,腰部的柔軟度以至鬢髮的氣味,連一絲相似的地方都沒有。「殘酷的反證。」仲凱心下倏地昇起一種羞恥感。他加緊腳步,心裡只想著離那個女體愈遠愈好,儼如一個做錯算術題後賭氣擲筆而去的孩子。他刻意往小巷走,穿過幾檔賣街頭小玩意的小販。窄窄的小巷在兩邊高牆下顯得昏暗,地上胡亂地佈著茶餐廳的垃圾,牆身露出或大或小的灰色混凝土,顯然油漆早已剝落,無人打理。

仲凱在這裡停了下來,不知是否近期少了運動的關係,居然喘了幾口氣。漸漸疲累的肢體慢慢蹲在地上,手肘不知不覺地放在大腿肌肉的中心,支頤而思,對茶廳餐那位操鄉音的女傭倒掉洗碗水的動作根本無動於衷。

他論證的嘗試,註定是徒勞的。她對於他的存在,與其說是衣服的質地,腰部的柔軟度以及鬢髮的氣味,倒不如說只是一個個體的影像。甚至連影像都不是,只是水中偶然的倒影,似乎在她懷中的女體比那個她還要真實。在抱著女體的三秒間,他甚至想在她身上捏一把。他想論證。他意識到自己想抓住某種東西,卻抓了個空。「要抓住,先要論證」他想道。

有些時候,他也嘗試過忘記。但記憶如黑夜裡的幽靈,總是伺機在猝不及防時施以突襲。似乎愈刻意忘記,幽靈出現的次數就愈頻繁。就像童年聽過,但已漸隨年月剝落的鬼故事記憶。記得那個時候,他跟著家人走過一間齋店門口。門口播著一段廣告,重複又重複的播著,大意是說有某個數目的孩子一起拍一個廣告,然後不知何故少了一個,那年整個城市謠言四起。

重複又重複。永劫回歸。就像他的愛情一樣,一個又一個的反證。他想成為廣告裡最後的那個孩子,他想抓住一切。但事實似乎告訴他,他不是第二個就是第三個。「你抓不到全部的。」虛空傳來的聲音說。不過就算是最後一個,身後還是有個幽靈抓住他。又或者根本他是第一個,只有被人抓的份,自己倒甚麼也沒抓住。某年的夏天,他偶然讀到一位作家,書裡面談及「非意願記憶」。對了,就是這種猝不及防的幽靈。他要躲避的,並不是那個倒在懷中的女體,而是來自過去的自己,過去對現在的凝視。

仲凱並不是不知道那聲音的意義,他記得那聲音的口吻,不是威嚇式的,也不是命令式的,而是淡淡的,一副如旁白陳述的客觀口吻。就是這副口吻,他肯定那聲音說的是事實。他知道自己並不比其他孩子高尚,他們都在做同一的動作。更糟的是,他比他們更沒有勇氣。他掏出懷中的時計。很老式的東西,是小時候外婆去世時清理的遺物,仲凱總是要帶著它才感安心。時計是陳年舊物,早已壞不能用。他就是要抓住這件壞不能用的東西--人和事,最好和錶盤上的指針般,永遠停留。

蹲著的腿傳出酸痛的訊號,仲凱暫停思考,慢慢地走。他想走回家。況且,巷的深處似乎傳來人的談話聲,有皮鞋落地的聲音,也有劃破紙張的聲音。他揣著懷中的時計,錶盤上的指針彷彿在動。思考已經不可能了。

回到家裡,肌肉緊貼在隨重量下陷的沙發上,仲凱只怔怔地對著手中的照片出神。「一九九五年度第二十六屆畢業生 七D班同學合照」,他仔細地掃視著照片上每一個字,以及字底下每一個人,每一個曾經共同相處過至少十二個月的人。多麼的實在。只是,照片上並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

那個時候,每場比賽後在觀眾席上尋找她的身影,已經成為他的習慣。記得中學畢業那一年的開學日,同學們臉上掛著淡淡的哀愁,彷彿像徒勞的先知,默默地為已知的結局寫下預言。仲凱相反,他的目光始終不離校曆,兩眼死死盯著足球比賽的日子。有時吃畢午飯,總會見到他坐在位子上,眼神投向窗外的木棉樹,臉上永遠掛著欲蓋彌彰的狂喜。

足球隊一如所料的贏了。他被人群圍在中心,抛起,墜落,抛起,墜落。仲凱腦裡只想儘快完成這種儀式,然後開始另一個儀式。終於,她走過來說:「恭喜你。」他禮貌而又帶點腼腆地回答:「謝謝。不過妳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不怕你學校的人說妳『通敵賣國』嗎?」「哦,不礙事的。」 「那就好。對了,妳的電話號碼是?那天在咖啡店忘了跟妳拿電話。」「拿我的電話幹什麼?」她熬有介事地問道,語氣似乎是鼓勵多於責難。「哦,沒甚麼。快要A-Level了,讀書壓力很大。只是想朋友之間彼此鼓勵一下。我跟每個朋友都是這樣的。妳專程來給我打氣,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我的一個朋友吧。我很多所謂的兄弟今天都陪女友去呢。」

手心裡藍色的原子筆跡在擴散,他終究沒有打這個電話。到今天三時零四分,電話仍未打出。對於電話是否還能打通,他已經沒了足球比賽時那種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