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8

第十六章

送別悅敏後,文山回到家中,身體陷在沙發中,腦海是一片罕有的虛空,不曾有過的輕盈,彷彿被掏空的載體,如外太空永恆黑夜裡的宇宙空間,重量徒具物理學上的意義,不為人的觸覺所感知。他睡著了,意識往廣闊無垠的銀河飛去。自執教鞭以來,從來沒做過這樣的夢。長期盤桓在意識內的,是一塊塊學生用塗改液或原子筆寫上穢話的桌面,偌大的黑板下某些同事準備在學生鬧事時扔出的粉刷,有時是第一堂前校工抹黑板後留下未乾的濕潤,甚至是下課後在校門遇到故意調侃文山的女學生。這一天,他才在真正意義上睡了屬於自己的覺。

電話響起,文山的無重狀態暫時被逼中止。他邊接電話,邊下著決心要周末到太空館去體驗無重狀態。是悅敏的聲音。「很久沒有聽見妳這麼嬌爹的聲音呢。」文山即使是笑,也改不了平日對學生慣作嚴肅的習慣,是嘴角一邊咧起,好像一鈎彎月般的微笑。「是嗎?」悅敏也笑著,直到聽見文山打了個強忍而又忍不住的呵欠才漸止。「對不起,因為掛念你,才這麼晚才來。」「不要緊,我在等你的電話呢。」文山想起了一件事。「悅敏,當年我做錯了一個決定,然後放棄了很多生命裡真正重要的人,真正值得注意的事。人的一生經常都被太多錯誤的決定,過多的後悔纏繞著。悅敏,妳那句『對不起』應該是出自我口中才對。」悅敏笑道:「別再『對不起』了。」停頓一會,正色道:「『對不起』對受了傷害的人無補於事。與其『對不起』,倒不如想清楚才做。」文山突然對這番話感到不安,他對自己無端舊事重提感到羞愧。

「悅敏,妳還在生我的氣嗎?」「沒有。」悅敏的回答簡短而堅定。為了安撫文山的不安,又忙作解釋。「我知道人生命中的選擇,是屬於黑暗中的暗流多於智慧的明光。每一宗申請都有限期,挾持著我們的時間永遠是幸福選擇的催命鐘。要不是你那年在街口重遇了莫老師,吐出一口崇拜的話,或者你已經是話劇團裡的男主角了。」「當時是年少無知。撫心自問讀書不錯,卻是有點讀歪了。難怪小時的成績是好,但總是被爸媽說沒有常識。不是認知意義上的常識,而是思想的態度。以前我爸媽總是說:『教書有甚麼好?賺錢又不夠多,你要貢獻社會,不如去當律師。』每聽到這種話,我就嚥不下飯,然後匆匆吃完回房裡去。因為對我那是銅臭的鄙俗,父母在小孩面前提這種事是一種可耻的行為,對我是一種冒犯。多年後,原來教師也不外如是。」悅敏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後說:「別太自責。有時決定你選擇走的路並不是你對那條路會引你到什麼地方的預期,而是藏在你鞋底的沙石。如果當年的文山不當教師,今天的文山就不會是文山,他不會在聽筒的另一端,說不定已經跟當年和他合演多場的女主角慧華結婚了。你應該慶幸才對。」「總之,」文山一改平日上課時被歲月磨平的聲調,用盡了身體每塊肌肉逼出的力量說:「我不想再有後悔,不想再有遺憾。悅敏,我們可以做到沒有後悔,沒有遺憾,不在傷害了對方後才為履行責任而說出一句『對不起』的戀人麼?」

十五秒後,聽筒的兩端分別被沈默的飲泣和因流淚而不暢順的呼吸聲佔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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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仲凱強硬有力的雙掌摩娑著的靜思,此刻被憤怒燃燒著。她討厭那個和仲凱相擁中的自己。房間中的鏡子倒映出兩具不同顏色的肉體,佔據了整個反光的鏡面。古銅色與白色在鏡中游移著,隨著主體的移動而轉換它們的位置。鏡上的古銅色奮力地擠壓著白色,白色在鏡上的下端擴散。然而三分鐘後,白色似乎以同一樣節奏像三分鐘前的古銅色般擠壓著,因為擁有這種色調的主人不甘心被壓在下面。

靜思與其說被擠壓和擠壓著,不如說被燃燒著更為貼切。她的肉體沒有感受到手掌上結繭的厚度,手紋的紋理和血管膨脹了多少公分,甚至對進入毫無感覺,因為她全身正被從胸腔內昇起的怒火燒得疼痛,然而疼痛逼使她採取更主動的姿勢,她誓要將敵人征服。靜思的雙眼除了間中瞄向書檯上的試卷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外,它們大部份時間都是以誇張的幅度睜大,如同恐怖片內的女鬼般貪婪地吞噬著眼前一切的影像,一種經過前人理性思考後被歸類為古銅色的肉體。兩人並沒有交談過一句話,鏡中的倒影只是激烈地搖晃著,不留神的話還以為鏡本身正被窗外的風吹得搖搖欲墜。

經常運動的人,最好不要與他爭鬥,即便是爭鬥也在未傷害他自尊的範圍內。仲凱的鬥心既被挑起,再沒有屈服的可能。他刻下的腦海不是靜思白色的肉身,而是小時在後巷內與街童聚眾毆鬥的情景。那時每天進入課室前的列隊,他每次都以高度排在最後了,同學即使忘了排在左邊第十二個是誰也不要緊,最後兩個必定是記得的。也是由於這種優勢,他在毆鬥中永遠佔上風,而敵人則常在他的胯下或痛苦呻吟,或屈服求情。仲凱遇上今晚般強勁的對手,還是從小學五年級以來第一次。

仲凱執意地用盡了全力。靜思一臉鬥敗了的公雞的落寞,任由自己在床上披頭散髮,也不梳理。只掉下一句:「將公文袋給我!」「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仲凱只一臉不在乎地說。靜思聽後立即掙扎而起,狠狠地盯著仲凱,仲凱見到眼裡倒映著自己的影像,那股逼視的脅逼感連男性也覺心寒。他在記憶的列車上搜索了一會,尋找出適合的詞彙,然後說:「妳剛才是拼命,不是溫柔。還記得我說過甚麼嗎?」靜思強忍著體內由仲凱的食言而持續上昇的溫度,心下盤算著。仲凱本能地在床邊搜索出一盒煙,抽出一支來點燃,又給靜思遞上一支。她連吸與呼兩個人生下來就練習得最多的動作,都帶著憤懣。然後她滿有信心地說:

「如果我能把袋錶拿回來給你,你就把公文袋還給我。」她為自己剛才因過度驚惶失措而做的賠本買賣感到羞恥。

3 Comments:

Blogger Stannum said...

Manfred:
好好看!我也贈你一個「正」字,不枉等了你這麼久!

4/28/2005 04:17:00 PM  
Blogger Man said...

泥,Stannum:謝謝你們的讚賞,讓你們久等了。

萱言:讀者的回應是我們寫下去的動力。鬥敗了的公雞那個比喻,是想凸出靜思身為女性仍要和男性比高低,把他們壓下去的野心。這種野心/鬥心傳統上是很masculine的特質,所以用公雞。針對雌性動物的更好的比喻(如一些雌雄同體的動物,例如魚?也可以是把雄性螳螂吃掉的雌性螳螂),最恰當的比喻暫時未想到,想到的話再告訴妳。

4/29/2005 05:24:00 AM  
Blogger Stannum said...

今天見到這個表演的宣傳品上的照片﹐就立刻想到這一章了﹗

5/05/2005 12:01: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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