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19

第十三章

電梯門打開了。公司位於大厦十六樓,此層呈L字形,而電梯和靜思所屬的市場研究公司恰恰處於樓層的首尾兩端,電梯搭客出了電梯後需要拐彎,以後直行至走廊盡頭,那麼就是市場研究公司所在。仲凱滿懷信心地大步邁出電梯門,正要拐彎時,只見幾個人在公司門口不遠處不知在聊甚麼。更震憾的是他看到了一個在地上倉惶失措地撿起紙張的背部,很像她。他學生時代在運動方面下的苦功賦予他敏捷的反應,他立即抽步回到電梯門口處,鬆開領帶,大口大口地吁著氣。做夢也不敢想像的巧合。仲凱感到心中一股憤懣正往上衝。他首次自覺自己討厭她。討厭她粉碎了他的計劃,將仲凱想編奏的旋奏統統魯莽地粉碎地無意義的泡沫,就像一個無端衝上台騷亂鋼琴家演奏的小孩。他恨不得衝出去給她一記耳光,如果不是面試前上過情緒訓練班,他是絕對有可能將之付諸行動的。

當胸口的怒氣漸漸消退時,走廊另一端的吵鬧聲淹蓋了他心臟的急速跳動。那把熟悉的聲音告訴他那個女孩是靜思無疑。至於那一男一女是誰呢?只聽的男的聲音說道:「你看!這個就是我親自調教的學生!」他頓了一頓,顯然跟剛出電梯門的仲凱一樣對剎那間的劇變絕無準備。那把聲音雖然激動,但不是聲如洪鐘那種。不然肯定驚動市場研究公司的員工出來圍觀了。男聲續說:「現在證據找到了,我看要報警了。」仲凱偷偷探頭觀看,只見那男教師己經從褲袋裡掏出手機。另一個仲凱不認識的女人即時制止了他。「別衝動!」她說。「你先想想,我們這麼難得才找到這條線索,但誰是泄漏者,至今還未知道,目前我們先假設是她。她雖然是舊生,但本身並非學校職員,那麼說肯定有校內職員洩漏了。我們照著這條思路去找,順藤摸瓜,定能查出的,現在就只差一步了。但是這裡並不是討論這件事的地方。」男教師只是不斷點頭,一臉懊惱的樣子,仲凱甚至能看見他眼泛淚光。

然後她轉頭對靜思說:「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如果你不願意和盤托出的話,我們就只好報警,讓警方放手去查。你才工作了幾年,還有大好前途。文山一手教的學生,至少懂得分辨是非吧。」衝口而出後,瞥見文山臉色一沉的鐵青的臉,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作為專業社工,這種失誤若在工作上是難辭其咎的,對他倆人脆弱朋友關係的傷害程度並不比工作輕。所以她最後一句說得有點吞吞吐吐:「你自己想想吧。」

抬起頭的靜思,淚流滿面。仲凱以前幾乎從未見她流過淚,因為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至少她希望在其他人面前的觀感如是。仲凱只能肯定事情的嚴重性,但對具體事實的掌握,也只有五六成把握而已。他在盤算著要不要在此時衝出去,他怕無端多了一個得悉事件的陌生人,會令情況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局面。就像玩層層疊的積木遊戲,遊戲中的積木一塊一塊地堆得愈高,坍塌的機會就愈大,而且此事攸關靜思的前途,若果他的出現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的話,他跟靜思以後的關係就只能充滿著怨懟,各自浸在仇恨的苦海中度過餘生。他趕快閃進電梯旁的消防走火通道-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以阻止這種可能性。他聽到靜思說:「好,若你們真想知道的話,我們到咖啡店去談吧。」她整理好手上的紙張,然後跟男教師和女子走進了電梯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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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內,坐著垂頭喪氣的靜思、仍然鐵青著臉的文山和強作鎮靜的悅敏。文山沒有說話,他已經氣得說不出任何話。學生操守上的缺失,證明了他教師生涯的失敗。於是悅敏運用了社工的談判技巧,引導靜思。對她來說,眼前的靜思和其他求助的學生,比如毆鬥中被打得滿身紫塊的阿維或經常請假,說自己討厭考試制度的家輝一樣,不同在於她比他們多了一重偽裝。偽裝使她看成來像大人般成熟,然而這層外殼一旦被揭破,外強中乾的內部就立時土崩瓦解。想起當日袋錶的事,悅敏也不禁嘆了口氣。

他們在咖啡端上時中止了對話,直到第一杯咖啡喝完為止。三人各自盤算著恰當的說話方式,就像廿多年的語言學習記憶失效般,彼此花了很大的力氣去堆砌合適的詞句。也許是內心過於愧疚,靜思是坐上第一個開口的。「我說了的話,是否真的會沒事?」悅敏不禁點驚訝,一時的打擊居然將她的語氣變回稚氣。「那要看你在這件事中參與的程度。」悅敏說。「若果你說了,即使有罪,罪名也較輕。」

於是靜思邊低著頭,看著己喝完的咖啡杯裡淺淺的啡紋,藉以逃尷尬的眼神接觸-尤其是文山,他的怒容從離開公司那刻從沒從臉上消失過,就像頑固地高懸的八號風球,靜思感到驚愕。文山對頑劣甚至犯上刑事罪的學生也沒有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分別在於文山對靜思是有期望的,這樣更令她感到歉疚。終於她慢慢說出她的故事:如何意外地在網上聯絡上執教靜思時從不接觸資訊科技的莫老師,從日常工作聊起,突然他提出了出售試題的建議。恰巧靜思工作的公司有補習社的客戶,她當時盤算著,又推不過跟莫老師的交情,於是便一口應承了。現在回想,莫老師選擇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她是學校舊生,即使手拿試題也比較不起嫌疑。「但,」靜思有氣無力的續道:「我並未下決定要不要賣試題給補習社。因為方sir,我想起你的教誨。真的。坦白說,基本上畢業後對你說過的話經已沒甚麼印象,居然在那一晚縈繞著我,令我睡不安寢。」文山只冷冷的道:「這不是我的聲音,是你自己的良心在呼喚你。」但臉上的怒氣已漸次熔解。「不暪你說,能否成功爭取補習社客戶是我能否升職的關鍵。為此我不知掙扎了多少個晚上。但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錯的。」

悅敏此時沒有插口,只是靜靜地聽著。事情果然一如所料,正是莫老師無疑。若果真如靜思所說,她倆彼此是通過網上交換情報的話,交談紀錄正可成為入罪的證據。看著前途本應無可限量的靜思落得如此,悅敏不禁為這個女孩感到一陣酸,眼淚幾乎從眼眶跑了出來。忽然間,悅敏的內心升起未曾遇過的感覺:她覺得她是她的孩子,也是文山的孩子,她是孩子的母親。她很想走過去,將她如孩子般抱在懷內,撫摸她,用自己的體溫令她不感冰冷,以母親的手臂為她驅去恐懼,甚至親自去餵哺她,讓她在她的懷中,如孩子般安詳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