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19

第一章

走進廚房,文山才發現冰箱裡早已空空如也,獨剩兩罐寂寞的啤酒瑟縮在一角冒著汗。他嘆了口氣,細想之下,已經個多星期沒在家吃晚飯了。學校的行政工作繁忙,雖然學校的鈴聲每天準時下午四時響起,但七時多才離校早已是常事。畢竟文山是個盡責的老師,他不能讓自己像霍老師般,每天四時正準時拿著公事包,瀟瀟灑灑地與學生一起步出學校。「瀟灑只是一種墮落。」他想。工作雖然繁重,但他並沒有怨言,他只是感到累。今天能夠五時半離校已經算很不錯了。望著冒出白氣的冰箱,文山心裡想:「今晚唯有在快餐店解決了。」說罷走進浴室理了理回家時弄得凌亂的頭髮,換過衣裳。正當腳步要跨出門檻時,轉念又想:「倒不如隨便找間咖啡店,邊吃晚飯邊批改作文,順道還可欣賞雨後街景。」文山的家雖說整齊,卻顯得侷促不堪。每當他坐在書桌前,昏黃的燈光總是將頭顱的影子射在桌上。他幾乎嘗試從不同角度擺放檯燈,效果仍是不理想,頭顱的影子仍是頑固地釘在書桌上。今天歸途上一陣的狼奔豕突,回家又面對著堆積如山的作文,即使是樂天的人,必定也容不下那張侷促的書桌罷。對他來說,辦公桌就等於一間小小的囚室。舊同學都以為他是個不苟言笑,整天埋首工作的教書先生,但在沈悶的藍裇衫,黑西褲下罩著的,是一顆充滿幻想的心。

於是他趕快拿了作文,走到街上。雨後的街道滿是積水,大大小小的,各自倒映著天上從厚厚的雲層中微露的月色。轉過數個街角後,他找到了一間稱意的咖啡店。找了個靠街的位子,坐下。他隨便點了一客白汁海鮮意粉和一杯Cappuccino咖啡,看著那杯侍者遞來了兩分鐘,還在桌上顫抖的清水。雖然這家咖啡店離家不遠,文山倒是首次得悉它的存在。咖啡店的裝修半新不舊,但頗有情調。鑲在天花板角落的喇叭播著加勒比海民歌,訴說懶洋洋的感覺。不一會,侍者遞上晚餐。不識趣的侍者還是魯莽地將咖啡杯耳放在左邊,不過也不打緊,文山在數年的教學生涯中,早就練成邊吃飯邊工作的習慣。雖然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是個右撇子,他還是很刻意地訓練自己的左手,讓它能勝任拿餐具和寫字等動作。學生愚蠢的遣詞用字使他感到惱怒,幸好口中的鮮蝦暫時掐息了怒火。看著原稿紙上一個個的大交叉,一種挫敗感彷佛從肩頭上壓下來。他屏住氣息,雙目凝視著紙上一個個由綠色線條劃成的方格,他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老師給的題目依然如後巷那些書店的線裝書一樣陳舊,題目為《我的志願》。他毫不猶豫地寫下自己當教師的理想。十多年後,理想算是達成了。他記得老師派回作文時曾說過,理想不一定要實現。文山想著,如今理想算是達成了,又如何?當教師是一個理想,當了教師後,當然又要有另一番理想。很快,文山意識到這種思索是無用的,他又回到了他的作文上。白汁海鮮意粉已經吃完,但侍者只是在一角閒著,沒有收拾的意圖。文山無奈,只好小心不讓白汁和咖啡濺到學生的作文上。對此,他是很執著的。若果有同事遞給他一份濺上茶漬的文件,他會憤怒。不過他並不是那種經常為小事而大吵大鬧的人。

幾名鄰校的女學生正在咖啡店一角聊天,道的是校園裡的是是非非。文山當然沒工夫去聽,每天在校園裡聽的比這裡要多十倍。在學生眼中,他總是有點呆板,一個普普通通,沒有甚麼魅力,但也不太討厭的老師。每年開學那天,學生見到這名年輕的老師,心裡總是有種期望,以為他會是十分親民的,但文山很快就讓他們失望。他認為老師的責任是傳授知識,而不是討好學生。所以他並不刻意和學生打成一片,節日期間也不會給全班每人一顆巧克力--他認為根本沒有這種必要。雖然如此,愛戴他的學生還是有的,有幾名較成熟的學生,喜歡他有真才實學。十分鐘後,也許是意粉與胃液發生作用吧,文山的目光雖仍在原稿紙上,但漸漸矇矓起來,像混了過多水的水彩在畫紙上從圓心慢慢向外化開。打瞌睡並不是他一貫的習慣。他常引《論語》中的一句:君子貴乎慎獨。

在打瞌睡的文山很快就意識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他警覺地醒了過來。他迷糊的雙眼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女性,因為他隱約中看見了女性的輪廓。為了確定站在他面前的女性的身份,他揉了揉眼睛。面前站著的女子一身休閒服打扮,光滑的皮膚說明她還很年輕。這名女子的臉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他不能確定。一名每年執教十數班,一班四十人的教師,要記住今年所有的學生本已不易,遑論其他人了。已畢業的學生,除了幾個印象特別深刻外,其他的,不是忘了名字,就是名字與樣子的記憶已經割裂了。

還是女子開口先說了:「請問你是方sir嗎?」
「我是。」文山說。簡短的回答永遠是掩飾失憶的最佳辦法。
「那麼你記得我是誰嗎?」女子的問題像棋手高超的一著,一下子將死了他。
文山想了一想,然後謹慎地回答:「坦白說,妳的臉容很親切。但我確實記不起來了。」
「我是九五年那屆畢業的,7D班的林靜思,有印象嗎?」
「哦,就是那個在堂上永遠坐不定,不是和鄰座交頭接耳,就是在書桌下翻雜誌的那個?」
「名字不記得,瑣事倒記得這樣清楚。」
「除了幾個最好和最壞的以外,其實每個學生都差不多,都是上堂說話,有時搞搞惡作劇。對了,你現在有工作吧?」
「已經大學畢業,在一間市場調查公司工作。」
「事業有成就好。現在找工作可不容易啊。」
「對,而且也很辛苦。拿我的公司來說罷,不到晚上九時都不能走。所以有私人時間,一定要留給自己,就像我今天這樣。告一天假,來咖啡店坐坐。我在這裡差不多已坐上一個小時了,你初進來時,只覺你面善。後來見你從袋裡拿出作文,我更肯定是方sir你了。只是見你忙著改作文,也不敢上前打擾你。後來見你好像睡著了,就過來叫醒你。」
「實在太失禮了。」文山帶點窘迫地說。「對了,怎麼一個人在咖啡店內坐這麼久?」
「方sir,你是教中文的,天天唸唐詩宋詞,你大概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收藏回憶的地方吧,就像那些詩人那樣,久不久就來個重遊舊地,偶爾在樓上題首詩。我的回憶,就收在這間咖啡店裡。所以我不時要來打掃一下,不然記憶會封塵的。」

文山凝神看著她,試圖將當日堂上偷看雜誌的女孩和今天舉止成熟的女子連繫起來。

5 Comments:

Blogger San Wen Ji said...

看的時候,知道其中的一個女主角要出場了,我在猜是誰。是靜思還是悅敏呢?不過我知道是悅敏的機會不高,因為悅敏要睡覺。

2/20/2005 12:18:00 AM  
Blogger Stannum said...

謝謝 Manfred 把文山這個人物寫得如此立體。第一篇就把水平定得這麼高﹐下一篇到我寫了﹐有點壓力呢。

2/20/2005 10:03:00 AM  
Blogger Man said...

唔,作為寫開頭的,我下筆的時候壓力也很大.我們寫的四人各自在做不同的事(其中尤以悅敏最難銜接了)。幸好泥的咖啡館提供了一個立足點,讓主角們有機會遇上。自覺首篇起得平平,還望各位指教。

2/21/2005 07:48:00 PM  
Blogger San Wen Ji said...

我想的也是在咖啡館相遇﹐真巧﹗悅敏是社工﹐和某主角的職業可以連起來的。

2/21/2005 10:35:00 P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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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9/2009 06:14: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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